六十六 分田到户 分田到户的那一年,已经六十二岁的刘来根主动辞去了开挂桨船的差使。主要原因是他家里分了十多亩田,没人种,小凤一个人忙不过来。其时,莲丫头早就嫁出了门,而且有了一个五岁的外孙。大儿子陈春明也在三年前成了家,那年他才二十岁,他自己在本村谈了个对象,谈着谈着那个叫玉香的姑娘肚子就大了,不得不提早替他们完婚,娶进门后过了几个月就给他们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孙女儿。两个双胞胎儿子还在戴家窑读高中,到了星期天才回来拿一回米。 促使来根辞职的还有一个次要原因,老花会计家有个上过了高中的孙子在家里没事做,老花老着脸找秦树勇,想求他替孙子在大队里安排个差使。树勇已经是当了好几年的支书了,那年陈德江只当了一年多就被调上公社。秦支书跟他说:“实在没办法安排,现在上了几年学的小伙都不肯种田,只有等过些日子我跟来根谈谈看,他岁数不小了,如果他肯让位,这挂桨船就给你家孙子开。”来根是背地里听到这话的,他想,正好家里又忙不开,不如我主动辞职,也好成全一下老花。 晚上,当来根将这想法告诉小凤时,小凤说:“我早就想跟你说这事了,现在分了田,日子好过了,家里这么多的事我怎么忙得过来。这几年砌房子的人家多了,春明天天不得闲,玉香带着个儿伢又下不成田,把田种荒了人家会笑话我们的。还有,这一大家子老挤在这三间旧房子里也不是个办法,你想想,春平春和也是大人了,虽说他们都想要考什么大学,我看哪有那么容易,考不上的多,他们明年就要高中毕业了,两个大小伙往家里一站还要张罗着替他们寻人砌房子,所以,当务之急,先要砌个房子将大的打发出去。” “我也想尽快将房子砌起来,就是觉得现在还没余下那么多的钱,就是砌起来也不得好,如果他们的嫌丑不肯要怎么办?” “要想砌多好是不可能的,弟兄三个呢,有个差不多就行了,家里已经存了千把块钱了,现在砖瓦又不紧张,我看砌个三间砖墙瓦盖的三间屋应该够了,他们有本事将来自己再砌好的。再说,前些年,有的人家在旁边搭个两间泥草棚子就将儿子媳妇打发出去了呢。” “我就怕他们不肯分。” “这个由不得他们,家家都这样,替他们成过家再砌个屋就等于是尽了做父母的义务,以后过好过丑就要靠他们自己努力了。你别担心他们不肯分,分出去他们的收入比我们高得多,春明做手艺拿到工钱,玉香在家里再种四五亩田,有我帮他们带孩子。他们又不是傻子,哪个不想发财?” “既然这么说,等到秋后就先将房子砌起来,过了年就跟他们分家。” 那一年,他们家栽了八亩多田水稻还种了二亩棉花,因为碰上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成,再加上管理得当,产量都比在大集体时高得多。虽然收获的粮食仍然要先完成国家的征购任务,棉花也由供销社统一收购,但剩下的可以由农户自由支配。来根家的堂屋里第一次有了一个粮囤子。庄上再也没人家种胡萝卜吃代食品了,一天三顿全是纯白米煮成的饭粥。 那时农业机械化程度还不高,原来队里的抽水机和手扶拖拉机也作价归了机工,由他们为各家各户服务,收取一定数量的耕作费用。收割和栽秧这些大宗农活仍然是全靠人工。因此,现在的农忙季节是真忙,不像大集体那会儿只有队干部操心,做社员的只是跟着混日头。不过,大忙季节一过,他们就闲下来了,哪像以前天天要起早煮早饭,天天要上工? 秋收结束后人们又在田里种上冬麦。此时,来根家就紧锣密鼓地准备材料为大儿子砌屋。当年春明的生父陈春锁上江西丢下的老屋早就倒掉了,但屋基地一直还空在那里,这回正好将新屋砌在那里,虽然地方狭窄了些,但那时也砌不起多大的房子,能砌三间屋再有点猪圈茅缸地就凑合了。 没想到,他们刚忙着装回来一船红砖,就被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耽搁下来了。 那天,春兰的男人赵根保突然从海丰县那边过来了。他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说八十六岁的巧云婆奶奶已经有好几天不进汤水了。老人要他们立即赶过去见上一面。 算起来,巧云已经有七八年不回陈家舍了,她住的当年陈宝山家的老屋因为全是砖瓦结构,还好好地竖在那里。前些年,来根家日子过得艰难,只要有人到那边去都要带点粮食胡萝卜接济他们。有时,来根也跟人家去看过她,只是小风离不开家,这几年没见到过她。虽然不是亲生的妈妈,但小凤对这个后娘是有感情的,是她像对待亲生女儿那样将姐妹俩养大并替她们成了家。因此,小凤一听到这消息就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第二天一早,就弄了条船同来根、根保一起上了路。 六十七,叶落归根 六十七 叶落归根 二十九,叶落归根 他们赶到那里时已是傍晚,落日的余晖染红了西天的流云。 巧云妈妈仍然住二十多年前的那两大间丁头府儿屋里,赵根保和春兰夫妇带着一儿一女早就在旁边另外砌了三间傍屋跟两个老人分了家。她跟老赵也早就成了名不正言不顺的一对老夫妻。这是一个特殊年代里的特殊家庭,奶孙二人同嫁给一对父子。 躺在铺上的老人满头白发面如死灰,双目紧闭,要不是还有些轻微的呼吸,就跟停在灵床上的死人没什么两样了。老赵也是快八十岁的人了,除了背有些驼,人还算精神。老赵告诉他们说:“这两天连水也不要喝了,老是问‘小凤曾来?’刚才好像是累了,才闭上了眼睛。”没过多会儿,春兰也红着眼睛过来了,她是去媳妇娘家接孙子的,五十多岁的她二年前就当上了奶奶。她对小凤说:“姨娘来了就好了,婆奶奶这回怕的是好不起来了,她一得病就说要带你过来,不晓得她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跟你说。” 正说着话,巧云妈妈的眼睛就缓缓地睁开了,她略微定了一下神就认出了小凤,嘴里轻声地说:“乖乖,你怎么才来?”小凤俯到她的耳边问她要不要喝点水,她头动了一下。后来,小凤喂了她小半碗水她就像是有了点精神,她跟老赵说:“你们先出去下,我要跟丫头说几句话。”等到铺边上只剩下小凤和春兰两个人时,她说:“你们别难过,真想不到我能过到这么大,而且到末了还过了二十多年的好日子,这回我要安安心心地走了,有两件事要照应你们。一件事就是我死后你要将我的骨灰捧回去安葬,我不能将尸骨丢在这地方,老赵将来是一定要跟根保妈妈葬在一起的,虽然这些年他对我非常好,但我们也就派到这么长的缘分,我死了缘分也就了了。我回去后小凤爸爸那边也不去,他那里有小凤妈妈陪着呢,你们只要在春兰外公的土坟上掏个洞把我的骨灰盒塞进去就行了。他在那边等了我四十年了,我不能让他再做孤魂野鬼了。这是第一件事。” 她歇了会儿又接着说:“这第二件事呢,就是我在陈家舍住的那三间瓦房,那房子是小凤家的祖产,应该归你和大凤姐妹俩来继承,听说大凤在江西过得不丑,孩子们都成了家,大凤两口子都退了休,月月都能拿到工资,估计她也不会要这房子了,因此,这房子就由小凤来处理,我回去的安葬费用也由你们承担,别再要老赵这边花钱。这边火化的费用由赵家出,我耳朵上的这副金环子留着给春兰的小孙子,到时要给他戴上红孝帽为我打灯笼(这里的习俗重孙子戴黄孝帽,只有玄孙辈才戴红孝帽)。还有,回去后给我办丧事别铺张浪费,越简单越好,大凤那边有一大帮孙子孙女拖着,又隔着这么远的路,就别通知他们回来了,春兰的妈妈早就死在江西,她爸又找了个安徽的婆娘,这么多年跟这边也没联系,就更没得必要通知他。今后,春兰就只有你小凤这么一个至亲的人了,我走后你们要经常往这边跑跑……你们记住我说的这些话了吧?” 一直强忍着眼泪的小凤和春兰忙说:“记住了,我们一定按照您的嘱咐办。你别想太多,或许还能好起来再过几年呢。” “好不了了,我累了,让我歇会儿。”说完她就闭上了眼睛。 凌晨时分,老人安安静静地走了,结束了她饱经沧桑而又不乏传奇的一生。 这边丧事办得很隆重,火化前一天的晚上还请了九个和尚念了半夜经。送葬的那天,老赵突然瘫倒在吊唁大厅,他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哭得死去活来的是她身后唯一的亲骨肉春兰,想到当年如果不是这个婆奶奶将她带到这里来,可能她早就不在人世了。 事后,他们约定,先由来根夫妇将骨灰盒带走,等过了终七再在那边举行一次安葬仪式,到时这边的人一齐过去。 回到陈家舍后,小凤就让来根给江西的姐姐大凤写了封信,她说:“唯独这件事不能听妈妈的,这么大的事不通知姐姐回来一趟,将来她会怪我的。” 来根将巧云妈妈的骨灰盒安放在家神柜上她的牌位旁边,每次吃饭前小凤都要先给她上一碗饭,小凤打算按家乡的风俗给她上完二年饭,到了第三年再化掉牌位。 没过几天,江西的姐姐就同姐夫一齐回来了。夫妻俩先是在牌位前磕过了头,后来大凤就伏在骨灰盒上哭了老半天,她哭着说:“你像亲生妈妈那样照顾了我们十多年,我们却没能在你跟前尽过一天孝。”惹得小凤又陪着哭得喉咙声哑的。 骨灰下葬的前一天,春兰那边一家全过来了。当天晚上,也请了和尚在来根屋里做了一场佛事。春兰外公的那个单坟原来是葬在自家田里的,农业学大寨时为了增加种植面积,大田里的土坟都平掉了,幸亏,巧云当时就想到了将来有这一天,她特地请了几个人,将春兰外公的骨殖移到公墓里。这回,来根又到戴家窑请人做了一块大理石的墓碑。中午吃“下红”饭还请了四五桌庄客,一切都还算办得圆满、体面。 事后,老赵要给来根二百元贴补丧葬费用,来根死活不曾肯收,他说:“妈妈关照过的,你在那边用过钱了,这边理应由我们用钱。”后来大凤要与妹妹平摊所有开支,小凤说:“妈妈还嘱咐不要通知你们回来呢,说你们有孙子孙女拖着,路远迢迢的,别麻烦你们了。现在我自作主张通知你们了,如果再要你们花钱,妈妈在那边会怪我的。”大凤说:“这妈妈也真是的,到末了了还惦记着照顾人,老实告诉你,这次如果不叫我回来,我不恨妈妈,就恨你小凤,那样的话我这一辈子心里都不得安生。” 大凤夫妇临走时留下了五百元钱,还留下了一句话:“那房子随你们怎样处理,我不要。” 第二年春天,来根家将那套老瓦房作了一次修缮,就跟大儿子春明分了家。不过,好景不长,在后来的计划生育的风暴中,因为超生,那房子又被夷为平地。这是后话。 六十八 一门双喜 他那年高考过后,一个爆炸性的新闻传遍全公社,小小的陈家舍中了两个“状元”,而且还是一对双胞胎兄弟。这对跃出龙(农)门的孪生兄弟便是刘来根的儿子。大双张春和考上了本省淮安的一所会计学校,小双刘春平被离家不远的一所银行学校录取。虽然都只是中等专业学校,但那时国家包分配,一接到录取通知书就可以将农业户口转为城镇户口,毕业后就有了铁饭碗。这种连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居然成双结对地降临到这个普通的农民家庭,让刘来根夫妇顿时觉得风光无限,内心的兴奋与激动没法用言语来形容。 那时候的城镇户口对于一个农民家庭来说是可望不可即的,有句俗话说:“三世修不到城脚跟”道尽了乡下人的悲哀与无奈。户籍管理的双轨制不但将农民终身地捆绑在集体的土地上,而且像是中世纪的奴隶那样世代相传。哪怕是通过婚姻组成了家庭也没法改变一方的户籍。世界上大多数国家都可以通过涉外婚姻改变国籍,而中国的涉农婚姻却享受不到这种待遇!因而,持有城镇户口的小老头能娶到一个农村中的妙龄少女,城里那些中年丧偶的老女人却对农村中的帅小伙不屑一顾。城市与乡村的这条鸿沟太深了,一旦结合就意味着一方要用那点微薄的工资养活对方一辈子。 然而,高考却给了农村的孩子一次千载难逢改变命运的机会。因此,刘来根觉得,这个世界只有高考才是最最公平公正的。在它面前权力和金钱起不了丝毫的作用,而且,农村人和城里人破天荒地站到同一条起跑线上。哪怕是你老爸是炙手可热的大官,老妈是富婆,如果你的分数低于农村中的寒门学子,也只能名落孙山惨遭淘汰。虽然挤上高考这座独木桥的人太多了,能幸运地到达彼岸的人只是微乎其微,像刘来根这种情况,在当时叫一门双状元,他们夫妇俩自然会大喜过望,兴奋莫名。 过了两天,来根拿着两张录取通知书去公社派出所迁户口时,正好在公社大门口遇见了张桂英,她突然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说: “不简单!不简单!我家秀芹在县城上了那么多年都不曾考得上,这回你们家一次就考上两个,为陈家舍争了光,祝贺你。”来根虽然跟这个不同寻常的女人当过好几年的跟班,常常看到她用双手热情地握着男人的手,但从来不曾跟自己握过手,当那双像白馒头似的手紧握着他那粗糙的大手时还真觉得有点受宠若惊。他说: “我也不曾想得到两个都一起碰上了,说起来还真的要托你张支书的福,要不是你安排我划差船后来又开挂桨,说不定他们连中学也上不起呢。” “哪里!哪里!还是两个孩子聪明,肯用功,小时候我就看出他们将来是个人才。噢,事情都办好了吗?到我家去坐会儿?” “下次吧,我还要去粮管所转一下粮油关系呢。” “这样吧,你先去办一下,办好了到我家来吃饭,正好秀芹的公公也到公社有事,宝春又同书记一起下了村,你替我陪一下亲家。” “这……好的,这么说我办好了就过去。” 粮管所那边的事情不难办,因为前两天已经弄船来过一次,按统购价卖掉了两个孩子一年的口粮计划,今天只要凭户口迁移证转粮油关系。从此以后,他们就是吃国家粮的城镇居民了。 张桂英家的房子离公社大院不远,是一片新建的住宅区,住的都是外来的干部和单位职工,清一色的砖瓦平房独门独院,大门外是整洁的砖铺巷道。那时砌这样的房子造价也只花费两三千元。砌房子时来根帮过不少忙,大部分材料都是来根用挂桨船送过来的。来根知道,这房子其实没花多少钱,木料和水泥是批的计划平价,砖瓦是公社自办的轮窑厂的,对公社里的干部价格上有优惠,就连负责建房的木瓦工的工资也没人家贵,春明在这里忙了十多天,只是象征性地收了几十元钱。 张桂英一调上来就当上了公社计划生育助理兼办公室主任,这个新设的官衔属于中层干部,与科长级别相当。因为计划生育工作一年比一年难做,自从实行一胎化的政策以来,来自下面的阻力与日俱增,办公室内配备了好几个工作人员。她是一把手,虽然工作担子重了点,但她那泼辣的性格和雷厉风行的作风却赢得了书记社长们的倚重。当年的沈书记已经调去县城好几年,听说现在是一个什么局的局长,华社长也早就退休了。也没听说她在大院里与哪个书记社长有那一档子事。看来,她现在的天下是凭着她出色的工作成绩闯下来的。 中午吃饭时,桌上只有来根、张桂英和她的亲家三个人,女儿和女婿都不在家,听说是女婿有个同学结婚,将小两口一齐请过去了。亲家是本公社一个庄子上的民办教师,姓陆,跟来根挺熟,因为两家结亲后经常用他的挂桨船。儿子在几年前考上了一所中等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到公社中心小学当教师。结婚后就住在岳父母家中。这门亲事对张桂英这一家来说还算是高攀,因为女儿秀芹虽然有了一份在信用社的工作,但目前还是农村户口,而人家小伙是正儿八经的公办教师。因而,每次亲家上门都待若上宾。两个儿子一齐中了“举”的刘来根觉得他现在身份档次也并不比他们低。 也没弄多少菜,张桂英没时间弄,只烧了一条季花鱼和一盆冬瓜排骨汤,又在门口的熏烧摊上买了两三样菜。亲家挺能喝酒,来根以前滴酒不沾,后来开了多年的挂桨船,多少也能喝点儿,但远远不是亲家的对手,好在张桂英“酒精”考验巾帼不让须眉,不但喝了好几两酒,还豪爽地陪亲家接连抽了几支烟。此刻她白白胖胖的脸上艳若桃花,哪里像是个四十大几岁的女人? 六十九 状元家宴 儿子开学前,刘来根在家里请了四桌客。主要是请的庄上的干部和几个邻居、本家。公社那头特地请来了张桂英主任和陈科长(就是当年的出纳小陈)。他们是陈宝春开着公社小轮船送回来的,陈宝春因为还有事,没上岸就把船又开走了。支书秦树勇亲昵地握着张主任的手久久不肯松开。听说他们两个人现在还有那方面的联系,只是自从张桂英卖掉了庄上的房子,平时难得回来,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机会太少了。秦树勇现在也算是德高望重的老支书了,他的女儿刚被安排进了公社化工厂做化验员,儿子秦峰也在厂里跑外勤。 灶上的主厨是小凤的表妹存女。自从当上了支书娘子,庄上来人到客全是她负责忙菜招待,这几年厨艺大有长进,小凤知道她烧的菜最合干部们的口味,因而特地请她过来掌勺。 宾客入席时,大家都推让张主任和陈科长坐主桌的上席,可陈科长死活不肯坐,他说:“我最小,应该是秦支书这个父母官陪张主任。”这小伙还挺识趣,没忘记他以前是他(她)们的下级。 春和春平两弟兄也安排在主桌陪客,过了高考这一关,两个孩子一下子都成了大人。他们是今天的主角,宾客们自然会对他们刮目相看。因为短短的两年一过,他们就都会有一份旱涝保收的工作。陈科长坐在另一张桌子的首席上,女婿张兵安排在那张桌子斟酒。 来根还请了花会计和隔壁的老队长王传礼。王传礼刚刚为走了二年的亡妻化掉牌位,今天准备离家上江南女儿那边去,是来根将他留了下来的,叫他晚一天走,在这里跟大家一起吃顿饭。贞莲子一走他就辞职不干了,再说,分田了,队长也没多少事做。他女儿那个村里有个村办的包装盒厂,说好了让他过去看大门,一个月能拿到三十多块钱工资。他分到的四亩多责任田也全给了香丫头家代种。 酒桌上的气氛既喜庆且热烈,坐在一张板凳上的张主任和秦支书频频举杯,谈笑风生。美中不足的天气有些闷热,一屋子的人挤在堂屋里,头顶上只有一台吱吱呀呀的吊扇。张桂英今天上身只穿了件色泽素雅的短袖衫,一看就知道那是从商场里买来时装,领口开得极低,露出了一大片雪白的胸脯,让春平那小伙想起了学过的一句成语——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下身的长裙也被她撩到腰间,露出了一条蓝底碎花的平裆裩子,幸好,这样的裙底风光只有紧挨着她的秦树勇能有幸一览无余。不过,对他来说这些都不是秘密。 来根夫妻和女儿莲丫头都没坐桌子,他们要忙着端菜、洗碗,幸好事先还请了个香丫头帮忙烧火,否则存女还真忙不过来。媳妇玉香要负责照应六岁的外孙和五岁的孙女,帮不了锅上的忙。那时还不曾有专门帮人做家宴的班子,家里请几桌客都是全家总动员。 因为酒喝得有点过量,张主任一口饭也没吃,要秦支书派挂桨船送她走。树勇说:“别忙,先到我家去歇会儿,下下午再送你走。”树勇知道这大热天她们这些大干部是习惯要午睡的。听他这么说,张主任先是犹豫了一下,后来她瞟了一下正在帮着收拾桌子的存女,忙说:“不了,你忙你的,我还是到陈科长家歇会儿吧。”说着,他们三个人就一齐出去了。等到请来的客都散了,这边老两口才张罗着安排跑忙的人吃饭。 吃饭时,小凤看到存女好像有些心不在焉,就看出了她的心思,连忙笑着跟她说:“你别忙,慢慢吃,没得事,刚才我在大门外看到那婆娘跟在陈德江的后面走了,树勇一个人家去了。”存女听后就说::“我不忙,你也盛饭吃,你瞎想哪儿去了?”其实存女还真的是担心张桂英会到她家去睡午觉,她怕他们酒后失态,做出离谱的事情来。这么多年来,她虽然是认可了这两个人之间的那种关系,毕竟这婆娘还帮了他们家不少忙,但她绝不会允许他们在自己家里乱来,有句俗话说“野花上床,家破人亡”这是件不作兴的事。 第二天早上,王传礼就带着个行李卷儿走了。临走时他将门上的钥匙交给了香丫头。正好那天村里开挂桨船的人有事不在家,是来根开船送他去轮船码头的。船开走后,香丫头眼泪汩汩地告诉小凤说:“这人真没良心,说走就走了。” “那你怎么不劝劝他?” “劝了,劝不住,你知道吗,他到那边去是有其它原因的,听说她女儿的那个庄子上有个四十七八岁的寡妇要改嫁,他是去相亲的。你说他心有多狠,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把我撂掉了。” “假如是这样的话,我看你也别怪他,他才五十多岁的人,总不能这样不清不白地跟你扯一世。为他作想,你应该原谅他。” “你说得也有道理,所以我不曾跟他扛。我要是硬缠着他,他是走不掉的。” “这样好,开笼放鸟飞,我想,他是会永远记着你的。” 七十 计生风暴 波澜不惊的日子过起来挺快,一转眼二年就过去了。高中生上中等专业学校只需二年就毕业分配了。这两年虽然要同时供两个孩子上大学(这里习惯将读中专也称为上大学),但刘来根家里的经济压力还不算太大,那时上大学不但免学费,每月还有十几元钱的生活补助,再加上从农村中出去的孩子都非常节俭,一个月每人再能从家中得到十元八元的零花钱就就感觉挺奢侈了。 毕业没几天就收到了分配通知,两个人都学的是会计专业,春和进了公社大院,分在经营管理办公室,春平分在农业银行设在公社的营业部,与张桂英的女儿陈秀芹成了同事(这里银行和信用社在一起上班)。户口也从各自的学校转到公社所在地,成了镇上的居民。 那年春天,公社大院门前又挂上了一块崭新的乡人民政府的牌子,虽然原来的人民公社的牌子还没撤下来,但红红火火了二十多年的人民公社此时已经名存实亡,只有当初涂在斑驳土墙上“人民公社万岁”的标语还相当醒目。 乡村体制改革后,秦树勇仍然是村里的支书,原来的大队长(后来叫革委会主任)已改称村民委员会主任,来根家的女儿也进入了村委会,当上了村妇联主任。起初,陈晓莲是不想当这个妇女干部的,她知道这“官”她当不长,眼前就有一道坎她过不去,就是去年大弟春明家又生了第二个丫头,而且弟弟和弟媳妇都还想再生个儿子,计划生育是妇女主任的一项本职工作,自己家的工作做不好,还怎么去做人家的工作?还是张桂英主任特地回村做了她一次思想工作,她说:“你别怕将来会得罪你家兄弟,到时不要你出面,有我呢,计划生育是又不是针对他一家,大势所趋,就是你不当这妇女主任也绝对不可能再让他生第三胎!”后来她就稀里糊涂地上了任。 对于弟弟和弟媳想生三胎的想法,晓莲的想法是复杂的。虽然说起来她有三个弟弟,但她的亲爸陈春锁就只有春明这一条根,如果他不生个儿子,这一门的香火就从这一代断掉了。再加上她妈妈小凤的态度更坚决,她说过:“哪怕是躲出去讨饭也要再生一个!否则的话,我到了那边,没法向他爸交代。”话说到这份上了,刘来根对这事自然不会劝阻。 果然到了第二年秋天,弟媳妇玉香又怀上了。当晓莲从妈妈口中听到这消息时,已经过了适宜刮宫的月份。小凤跟女儿说:“这事不要你管,已经做过B超了,这回是个小伙。要是你走漏了半点风声我肯定不得放你过身!再过些日子,我安排他们到你传礼叔那边去躲些日子,等到孩子生下来,由他们去怎样处理。大不过罚票子拆房子,无论如何他们都不敢弄死我的孙子。”听到妈妈这么说,莲丫头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心想,算了,本来我也不想当这干部,过些日子让人家去当吧,天天在做灭门绝户的工作,不当也好。 过了些日子,小凤支派来根去江南找王传礼,小凤说:“你在那边弄过船,那地方熟,我们跟他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你去求他帮个忙,只要将人在那里躲到生养,我们会永远记着他的恩情的。”来根不敢怠慢,连夜悄悄地出发了。 王传礼住的那个村子靠近上海,原本也属江苏,后来划归了上海。传礼虽然在厂里只是个看大门的,但来根见到他的时候却觉得今非昔比,他好像比在家当队长时还年轻了好几岁。原来他女婿就是那家村办厂的厂长,女儿是厂里的食堂会计,他新找的那个老伴是厂里的环卫工,有一个儿子已经成家另过。她原来的老伴是厂里的装卸工,前年在一次送货途中遭遇车祸亡故,她因祸得福,不但得到了几万元抚恤金,还被介绍成了厂长的岳母。 那天中午,王传礼特地在家里陪来根吃了顿饭。他住在女儿的老房子里,女儿家已经搬进了新砌的别墅。那个叫阿芳的新老伴看起来挺贤惠,比传礼小五岁,据说老家也是苏北的,解放前她爸妈在那边种租田,后来就在苏南落了户。吃饭时,王传礼和来根说的是苏北家乡话,她不完全听得懂(她是在那边出生的)。当来根将此行的目的说过后,王传礼又用当地话跟阿芳说了一遍,阿芳接口就说:“个个呒没啥问题,阿那这厢房子都来西。”来根是听得懂上海话的,他知道她说的意思就是:这个没什么问题,我们家空房子多着呢。 晚上,厂里的食堂里还办了一桌菜招待来根。厂长夫妻一齐陪同,喝掉一整箱啤酒。厂长姓邵叫邵德才,看样子挺精明强干。当他听到春明在家里是个瓦工时就说:“厂里正在新建一处厂房,你儿子来了有活计做。就是你那怀了孕的媳妇尽量不要抛头露面,最好别出门,这里的计划生育也抓得紧。不过,你放百个宽心,只要你那边没人找到这里来,这边是决不会有人找我的麻烦的。” 十多天后,春明就带着玉香找到了这里,传礼将他们夫妻俩安排在正屋旁边一间过去养蚕的小屋里。倒不是正屋里没有空着的房间,是他们怕女婿女儿忌讳,俗话说:借死不借生,不作兴,蚕房不是正屋,宝宝生在那里也没关系。 第二天春明就到厂里上了工,听说这里的瓦工工资是苏北家乡的两倍多呢。传礼老两口都是要天天上班的,晚上他们睡在厂门口的传达室里。正屋的钥匙留给了玉香,让他们小夫妻自己在厨房里烧饭吃。堂屋有一台黑白电视机,阿芳照应玉香说:“你没事时就看看电视,别到外面乱跑,就当在自己家里一样。看你这样子起码还要再等一个多月才到日子。”闲着没事做的玉香,一开始很不适应,老是记挂着丢在家里的两个女儿,后来阿芳拿出了一些从旧衣服上拆下来的毛线,叫她给快要出生的宝宝织两件衣裳,这才让她慢慢地静下心来。 七十一 山雨欲来 支书秦树勇是从婆娘存女口中听到这情况的。那天晚上存女跟他说:“你知道吗,来根家的春明和玉香溜掉了,还是我替他家出的主意呢,我跟小凤说,玉香已经出了怀,再不想办法溜就溜不掉了。” “溜掉就好,这几天我一直为他家担心思,张桂英那边一听到风声就要派人来抓,到时候就要将我打在夹板墙里,不好说话。人离了家就没事了,我也可以跟着喊喊空口号——派人出去抓逃,抓到抓不到又不是我的责任。” 听他这一说,存女忍不住地笑着说:“原来你们当干部的也是假革命。” “他家这情况有些特殊,又是你的表姐,你叫我怎么下得了狠手?” “你这样做是对的,我是跟你开玩笑的。我看,就是碰到无亲无故的人家也别做得太过分,这种事做得太绝人家会记恨你一辈子的。” “说是这么说,要是真碰到钉子上,我是让不掉的,只能不顾一切地赤膊上阵。”秦树勇说的可是真心话,那时的计划生育工作是一票否决,一不小心就会断送掉大好前程,因此要保住自己的官帽子就顾不了人家的命根子。眼下村干部的中心工作就是计划生育和追收群众上缴款,当时干部中曾流行过的一句顺口溜——一怕肚子高,二怕两上缴,可见,计划生育是农村工作的第一难。 第二天,秦树勇就到乡政府面色凝重地将这情况告诉了张桂英。张桂英听了后开始觉得很吃惊,便问:“那细婆娘去年不是给她强行上了节育环了吗?” “上是上了,可能是带环受孕。” “这么大的月份,你们村里到现在都没发现?” “她平时在家里带两个孩子,又不下田干活,哪个注意得到?” “这事情我帮不了你,你赶快去向乡长书记汇报检讨。明天将刘来根和他的亲家公一起押送到我这儿来,我要他们交出藏身的地方,马上组织人出去抓逃。你要明白,这户人家是你家亲戚,弄得不好,连你下汤锅一起煮!只有全力以赴将人抓回来引掉,大家才能不受连累。” 当晚,秦树勇就叫来了妇女主任陈晓莲,跟她说:“书记说过了,要先停了你的职,等到把你弟媳妇带回来引掉再复职。我想,你是应该知道他们去了哪里的?”晓莲说:“停掉最好,我本来就不想当这干部。至于春明他们究竟去了哪里,姨丈你就别问我了,我就是晓得也不能说。随他们怎么处理吧。” 第二天早上,秦树勇就将来根和他的亲家“押”往乡计生办。亲家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在挂桨船上来根就看到他在不停地颤抖,好像是突然得了一场打摆子病,他是怕到了那里会挨打。幸好,小凤早就料到有这一天,一直没告诉亲家小两口去了那里,她怕这个老实人到时候受不住“刑罚”会招供。她知道来根虽然心里也忐忑不安,但他是绝对不会当“叛徒”的。 乡计划生育办公室已经搬进了一座今年刚砌好的三层楼内,样子比乡政府还气派些,这单位不缺钱,每年可以得到数额不小的超生罚款。虽然名义上这些钱是应该上缴县政府的,但乡里每年都会瞒报一大部分超生儿童,反正又不给上户口,报多报少也无从查考。再说,对乡政府来说,少报几个超生,既有成绩又能截留住罚款,何乐而不为?县里那一头也怕超生多了影响政绩,因而明知各乡镇都在瞒报也听之任之,这也算是当时的潜规则。 到了那里,两亲家被分别带进不同的房间,对他们进行了单独“审讯”,要他们交出“逃犯”的藏身地。刘来根一口咬定: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他说:“这事情你们最好别找我,他又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他铁了心想超生的个儿子,你们说我这个当继父的人怎么好去干涉?”那个四十多岁的“主审官”是计划生育小分队的队长,刘来根认得他,知道他姓武,以前在南边的一个庄子上当过民兵营长,因为他有一副凶狠的面相,今年才被抽调到计生办的。不过,他今天的态度还算温和,他说:“你说的这些虽然也有些道理,不过,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们去了什么地方。我了解过了,你们父子俩的关系还是不错的,是你给他们成的家,他们走后还将两个孩子丢给你,你说不晓得去了什么地方,分明是在撒谎。我们都是熟人,不想跟你说多少狠话,你自己惦量惦量,现在是形势逼人,不交代清楚是要吃苦头的。”盘问了一个上午,来根一直不肯改口,姓武的队长就出去了。 旁边的两个年轻人立即上来将来根从椅子上拎了起来,凶神恶煞地喝令他靠墙站着。来根知道这是一种最轻的“刑罚”,被处罚的人面壁而立,鼻尖要顶到墙面,旁边的人会借口姿势不正对其动手动脚。不过,那两个人没对他施加拳脚,他们晓得队长是出去向张主任请示下一步策略的,这个人是主任庄子上的,他们要留个心眼。 这样的结果,其实张桂英早就预料到了,她对武队长说:“刘来根肯定是知道的,但他绝不可能告诉我们,就是将他打一顿估计也没什么效果,而且他还是个烈士子女,不如先将他关起来,在他亲家身上下点功夫,那人老实,有可能诈得出来。” 后来,来根就被关进了一个杂物间,那里面放了一些宣传计划生育的标语牌和几个油漆桶,屋角的水泥地上有一块草席,席子上还有一条脏兮兮的棉布毯子。来根心想,来时什么东西都没带,也不晓得要将他在这里关几天?张桂英那婆娘到现在还没露过面,不晓得她会不会对他这个老部下网开一面? 七十二,虎口脱险 晚上,有人送来了一大碗米饭,上面有几块萝卜干。那人说:“我是食堂里烧饭的,上面照应过了,这门不锁,不过,得不到批准你不能私自离开这里,你要喝水可以到食堂里去舀。”来根听了就想到这可能是张桂英对他的特殊照顾。 秋天的夜晚还不算太凉,就是那屋子里蚊子好像比外面多,也许是被油漆的气味吸引过来的。身上裹着毯子又嫌热,他只好坐在席子上跟蚊子打了一夜的肉搏战。 第二天早上,他又被叫出去“过”了一回“堂”,还是昨天那个武队长告诉他说:“你不肯说,你的亲家已经说出来了,现在要你们两家拿出钱来让我们组织人员出去抓逃。张主任说了,一家先拿一千,钱花完了还抓不到人就再拿,直至将人抓回来为止。”来根心里明白,他们并没有掌握到人的去向,亲家根本不知道人去了那里,这钱现在不能出,因为这点钱很快就会被他们出去游山玩水挥霍一空,到时只能算是追逃的费用,不能抵罚款。于是他便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说:“我没钱,两个儿子上大学还借了人家不少债呢。” 三天后,刘来根被放了出来。他是在田间小路上走回来的。到家后才知道他亲家昨天晚上就回来了,在那里吃了不少拳脚,家里还送去了一千元钱。可能是那边见来根软硬不上,榨不出油来,也只好将他放了,这么短的时间就放出来了,他心里还真有的感激张桂英,听说东边庄上有个老头被关了二十几天呢。 晚上存女又传来了一个坏消息,说乡政府已经研究决定要将张春和刘春平两兄弟停职检查协助追逃。这消息让来根夫妻一夜没睡得着觉。如果真的将两个小的铁饭碗踹掉,这将如何是好?果然,第二天,在经营管理办公室上班的张春和就回来了。不过,他叫爸妈别为这事担心。办公室主任私下里跟他通过气了,他说:“你是国家分配过来的正式干部,不是乡政府安排的临时工,乡政府没权处分你,只不过是造造声势。你先回去歇几天。过了风头再上班。”刘春平倒是一直没回来,后来听说那个营业部的主任是个部队转业干部,脾气有点犟,他在私下里发牢骚说:“哪有哥哥犯法要处分兄弟的,这叫株连九族,现在又不是封建社会!”后来他跟乡长说:“我这里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柜上少个人就不能正常营业了,还是等把人抓回来再说吧。”后来那个分管计划生育的副乡长也没再坚持,老俩口也放下了悬着的心,只要影响不到两个小的,其它什么都不重要。 十多天后的一天早晨,秦支书突然上门说:“人已经抓到了,正往县城‘押送’,估计上午就要在县人民医院做引产手术,乡里通知我立即赶到医院协助做工作,你们要不要跟我的挂桨船一起走?” 惊慌失措的小凤说“他们怎么找到那地方的?是你说的?” “你想哪去了,我根本不知道他们躲在传礼那里。听说是张桂英排查分析出来的,她知道你家外面没什么亲戚朋友,很有可能是去了王传礼那儿。他们先是联系上了那边的计划生育部门,消息得到证实后才直接放车子过去抓的。” “这么说,现在是没得希望了?” “还能有什么希望,一到医院就要强行打毒针。你们还是跟我一起走吧,照顾好大人要紧。” 此时,小凤好像已经乱了方寸,愣在那里手足无措,还是来根手忙脚乱地收拾了几样东西,将大孙女丢给莲丫头后,一手搀着小孙女一手拉着小凤上了挂桨船。上船后,小凤才慢慢地回过神来,她觉得可能还有一线希望,因为曾发生过这样的巧事,引出来的婴儿是活的,还能养得大。算日子,也有七八个月了,如果那种毒针不是打在要害部位,小孙子就还能有救。 那天天刚亮,乡里的那辆面包车经过大半夜的长途跋涉,终于驶进了县人民医院的大门。车上连春明夫妇一共六个人,乡计生办去了四个人,带队的就是那个审问刘来根的武队长。因为还没到上班时间,他们派了个人到街上买早点。玉香说她要上厕所。医院里的那个公共厕所离停车的地方只有二三十步远。武队长看着她跟着一个胖胖的清洁工进去后,也同另外一个年轻人下了车。驾驶员在车上打瞌睡,春明万念俱灰地瘫坐在车子里。当武队长确认了女厕所就只有这一个门时,就耐心地在门前守候。以往他们出去抓逃时,都要带着村里的妇女主任,这回情况特殊,陈家舍的妇女主任已经停了职,就是不停职也不适宜带着她,因而武队长不敢大意。 玉香在厕所里看到那个大约有四十多岁的清洁工时,突然双膝跪地低声地说:“我是被外面那几个人从江南逮回来引产的,阿姨能不能救救我肚子里的孩子?”见此情景,那人连忙将她拉起来,问:“你想要我怎么救你?” “你只要将你身上的工作服和头上的方巾借给我,我拿着你手上扫帚和拖把就能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溜走。” 那人犹豫了片刻,心想,反正我只是个乡下的临时工,就帮她冒一回险吧。于是她便迅速地脱下了那件桔黄色的脏衣服,又把那条紫红色的方巾扎到玉香头上,化过装的玉香又在墙上抹了一手灰往脸上擦了擦,然后就拿着拖把扫帚哈着腰慢腾腾地走出了医院大门。 其时,武队长和那个年轻人,正蹲在厕所门前悠闲地抽着香烟。 七十三,江南产子 玉香走出医院大门后,立即丢下了拖把扫帚钻进了一条小巷,她知道马上就会有人出来“追捕”,她必须在很短的时间内找个地方藏起来。 那条小巷子正好通向医院后面的一条大河,河边上泊着一条运输大船,船上有个女人在艄后的棚子里着炭炉子。玉香也没多想就毫不迟缓地从跳板上上了船,径直走到艄后跪在那女人面前。她这一连串的举动将船上女人吓了一惊,这大清早的,这个清洁工想要做什么?好在玉香只说了几句话,那婆娘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玉香说:“我是被乡里干部逮过来引产的,刚才我在厕所里跟人家清洁工换了这身衣裳才从他们眼皮底下溜出来,马上就会有人出来找我,我想在你船上躲会儿。” “噢,是这事啊,没事,你别怕,快躲舱里去,他们不可能找到船上。老实告诉你,我们也是为了躲出来养小二子才弄大船的,刚在这里卸完货,男人上岸去买机器零件了,准备吃过早饭开船。你先跟我们船出了城再说。” 玉香躲进船舱没过多会儿,船上那女人就在外面轻声地对她说:“有三个人在河边上转悠,怕的是在找你,你注意点儿,万一他们上船查,你就用被单蒙住头。”后来听到有人从挑板上上了船,武队长问:“曾有个大肚子婆娘上你的船?” “清儿大早上的,你们发什么神经?哪个看到什么大肚子小肚子的?” 后来那三个人径直走到船艄,从舱门口向里望了望,他们看到铺上撑着一顶蚊帐,武队长随手拿了船上的一根竹杆挑开了帐子门,看到里面睡着一个儿伢,也没跟船上人说什么就匆匆忙忙地上了岸。 船上男人上船后,婆娘走到船头跟他低声地说了几句话,那男人就立刻撤跳板起铁锚准备开船。一会儿,艄后就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机器声,那婆娘在舱门口对玉香说:“把我吓煞了,刚才你是躲在那里的?” “我是将身子贴在帐子后面的。” “幸亏没蒙在被单位里。现在别怕了,开船了。城里的河道窄,船又多,我要到船头上去拿靠球,你在舱里替我看着小二子,等他醒了替他穿上衣裳,看着他,别让他爬出来。” 船舱里挺狭窄,那个叫小二子的男孩正睡得香甜,看样子也不过才过了周岁。从舷窗中往外看,清晨的河面上笼罩着薄雾,这座陌生的家乡小城正在迅速地向后退去,一种从虎口成功逃脱的喜悦让玉香激动莫名。肚子里的小家伙也有点不安分起来了,可能是他也在为幸运地逃过一劫高兴得手舞足蹈吧。 临近中午时,船才停了下来,他们都没来得及吃早饭,要停下来烧饭吃,而且也要问一下这个刚逃出虎口的人想去哪里。男人说:“已经开了几十里路了,这里已经出了我们那个县,现在一点儿危险都没有了,不晓得你想上什么地方?要不要我们送你去?” “我现在没处去,如果回家的话肯定还是跑不掉。我想还躲到江南去,大哥的船不是也要到那边去装碎石吗,你们好事做到底,把我带过去好不好?” 船上女人插话说:“你是从那里逮回来的,到那里还是蹲不住,他们跑熟了脚,再找过去怎么办?” “我家那个邻居叔子有个女婿当厂长,估计他能有办法找个地方把我藏起来,上次是他大意了,没想到会有人找到那里。” 男人说:“好吧,你说的那个地方离我装碎石的场子也不远,到了那里我把你送过去。” 吃早饭是时,他们谈了会儿各自的家庭情况。 船上的男人叫孔庆华,今年三十岁,婆娘叫忙英,比男人小两岁,家住在县城北边一个叫湖北口的庄子上。也才弄了二年大船,是忙英怀上小二子后才买的船。至今还没回过家。 一路上晓行夜宿,第四天傍晚,船就停到了一个轧石厂的码头上。玉香上岸打听到,这里到附近的一个镇要走五六里路,那个镇叫吴桥,镇上每天有两班车到传礼叔那边。她打算明天乘下午的一班车去,等到晚上再去找人。船上的两口子是难得的好人,这些天的朝夕相处,她跟他们已经处得很熟,晚上歇宿时,孔庆华都是抱条被单睡到板棚子上面,让玉香觉得就是自己的哥哥嫂子也不过如此。 哪晓得,那天晚上玉香就觉得身上有点不对劲,根据她的经验,就意识到可能是要早产,也许是这几天受了惊吓的缘故。她想,如果真的是临盆了,怎么办?总不能将孩子生在人家船上,还有,到那里去找接生的“老娘”?她没有准生的证明,哪个医院也不敢收她。 到了夜里,果然肚子疼得得厉害起来了,她知道,看这样子,可能孩子很快就要露头了,她生第二个姑娘时,接生的人没来得及赶到孩子就落了地。她只好推醒身边的忙英,说:“姐,不得了了,我怕的是要生了,你赶快将大哥喊醒了,扶我上岸,我不能生在你家船上!” 当孔庆华被惊慌失措的忙英叫醒后,一时也不知如何处理这突发的事件,轧石厂里夜里没有人,几间简易的工棚都锁着门。他说:“顾不了许多了,这时候还讲什么迷信,就让她生船上吧。”幸好,忙英很快就想出了个主意。她说:“你赶快将船上的大油布拖上岸搭个棚子,我们一齐把她扶上岸,你再去附近的庄子上找接生的人。”这时,舱里的玉香说:“接生的人就别找了,我生孩子不费事,你们别怕,到时只要忙英姐帮我将儿伢的脐带剪掉就行了。” 黎明过后,在船棚子上坐了一夜的孔庆华,终于听到了帐篷里传出了一声嘹亮的婴儿哭声。一会儿,忙英就从帐篷里伸出头来欣喜地对着船艄说:“好了,没事了,养了个大小伙,母子平安!”此刻,一轮红日正在山的那边喷薄欲出,朝霞映红了满天流云。 孩子平安地出生了,搁在玉香心头的一块大石头也落了地,这小家伙跨过了这一关,他就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了,虽然他可能上不了户口,不被这个社会承认,但任何人都没权利用任何方式扼杀他的生命。而在跨过这一步前,他只是个任人处置的孽种。 七十四 因祸得福 早上,玉香吃过了一大碗忙英端上去的糯米粥后,她想爬起身来对这个恩人磕个头,被忙英按住了。忙英问她:“要不要叫庆华替你到镇上去打个电话?”她说:“先不忙,等我想好了再打。”昨晚上岸后,玉香告诉了忙英一个电话号码,她说:“你把这号码叫庆华哥记下来,这是我们庄上支书家的,支书的婆娘是我家婆婆的表妹,如果我夜里出了什么事,你就叫庆华哥打这个电话,我家里马上就会有人来。还有,如果我不行了,儿伢还有用,你要帮我照顾几天,等他爸爸过来接他回去。”她的这一番嘱咐把忙英说得毛骨悚然,她只好故作镇静地说: “你别瞎想,人家古书上还说过自己一个人还能在瓦车蓬里生孩子,你又不是头一胎,再说,还有我在旁边呢。” “我是说怕有个万一,以前妈妈跟我说过,女人生孩子是一只脚踩在阳间里,一只脚踩在阴间里。” “我妈妈也跟我说过,生孩子就同母鸡生蛋一样,瓜熟蒂落,没必要担心事。” 后来,还算顺利,第三个紧阵子过去后,小脑袋就露出了产门。忙英是过来人,一看到婴儿露出的头,就知道这是顺产。一会儿她就按部就班地做完了所有应该做的程序。 晚上,玉香已经拿定了主意,她跟忙英夫妇说:“我想好了,后天是孩子的三朝,你帮我替他洗个澡,再开船将我们娘俩送到传礼叔那边,我不想回家,他们知道了消息,家里肯定要地震,我还住到传礼叔的那间蚕房里,现在不怕有人来抓了,春明还能到厂里去上班。明天一早就替我打电话,叫春明直接赶到传礼叔那边。耽误了你们好几天工夫,我溜出来时身上又没带钱,我想将我手上的这副银镯子留给姐做个纪念,等孩子再大些将他认给你们当干儿子。” “你说哪去了,我们怎么会要你的东西?你们平平安安的就好。你知道吗?前天夜里你把我们吓煞格了。” 第二天一大早,秦树勇就接到一个陌生人打来的长途电话。弄清了来龙去脉后就连忙跟存女说:“这下好了,有消息了,玉香跟人家大船上了江南,在那边生下了一个小伙,现在母子平安,叫春明立即赶到传礼那里去。” 傍晚时,当孔庆华的大船到了传礼那个庄子时,春明和妈妈小凤也刚刚赶到那里。小凤从忙英手上接过孩子后,叫了声“乖乖!”激动得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似的往外流。接着她又拉着玉香的手说:“乖乖,你这几天把家里人愁煞格,怎么就不早点打个电话?”玉香说:“我不敢,姨父家里的那个电话是连着乡里的总机的。”后来,小凤又将孩子交到春明手里,突然双膝跪地对着孔庆华夫妻不停地磕头。夫妻俩连忙将她拉起,说:“千万别这样,我们也是出来躲养的,当初人家也是这样帮我们的。” 晚上,王传礼在包装厂的食堂里招待了他们,春明对庆华夫妻说了许多感激的话。庆华还对他说:“孩子出生了,家里那一大笔罚款怕的你也缴不起,恐怕还要拆你的房子,不如弄条船跟我一起装装货,等手上有了钱再回去缴罚款上户口。” “这样好是好,就是现在我没多少钱,一时半会的到哪里去买船?” “我认识一个跟我打过帮的人,他现在嫌船小,要换大一点的,如果你想要,我替你问问他,那条旧水泥船只有二十吨,估计值不了多少钱。” “也好,你替我问问,我先在这里打几天工,听你的信。” 夜里,阿芳在正屋里给小凤安排了一个小房间,她准备在这里服侍玉香到满了月再回去。 第二天,庆华的船开走了,春明又到厂里去上班了。 苏北那边,张桂英也从秦树勇口中知道了这边的情况。 玉香化装脱逃的那天,武队长带着哭腔在电话里跟她说:“真想不到,人带到人民医院还溜掉了。” “怎么?你们三四个人都没看得住她?” “我们是看着她跟在一个清洁工后面进厕所的,过了一会儿,那个清洁工就出来了,后来又看到那个清洁工穿着她的春秋衫空着手走出来,我们就知道出了大事了,那婆娘是跟人家换了衣裳从我我们眼前溜走了。我们晓得她还没走远,就连忙在医院四周寻找,可到现在还没找到。” “他们庄上的秦支书曾到你那里?叫他帮助找,一定要把她找出来!” “秦支书和那婆娘的公公婆婆都来了,现在,她家婆婆倒打一耙正缠着我,哭喊着跟我要人,还说,如果她家媳妇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就要跟我拚命。” 听到了这些,张桂英的脑子里突然记起了电影里的一句经典台词——“不是我军无能,而是共军太狡滑。”她有些自责,这一次是她自己失算,不曾安排一个女干部一齐去。于是她只好无奈地说:“回来吧,你们找不到了。”她知道,现在抓一个躲养的人,差不多跟当年抓地下党一样难,因为她们会得到老百姓的同情和保护。 那天,小凤还告诉玉香说:“那天我们赶到县城听说你溜掉时,心里既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这媳妇真不简单,竟然能想出如此高招从虎口脱身,这下孙子可能还有救;担心的是你孤身一人,身上又没带钱,还腆着个大肚子到哪里去藏身?那个姓武的队长回去后,我们在城里城外打听了两天,始终没得到一点消息。后来,还是春明安慰我们说:‘我看爸妈你们也别太担心,玉香是个灵醒的人,你想,她能有方法溜出去,肯定还能有办法躲起来。我们这样找是大海里捞针,肯定是找不到,还是先回去一起把割晒在田里的稻把子捆上场堆起来再想别的办法,或许过两天她自己会打电话回来。我知道她记得存女姨娘家的电话号码。’果然我们回去做了几天活计就听到了你这里的好消息。真想不到,当时急急呵忙的,你怎么会想出那么一个好主意来的?” “想起来,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那天我上厕所前也没想到能溜得走,进了厕所看到那个清洁工时,好像是这小伙突然在肚子里蹬了我一脚,让我悟到了那个好主意。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七十五 七十大寿 一九八八年的秋天是刘来根的七十岁生日。那年春天,小凤就说过:“现在儿伢们都成了家,日子也好过了,到秋天一定要替你办一回七十大寿。” 刘来根没做过寿,二十岁的那年家里还算富裕,就是那时农村还没有贺二十岁的习惯;三十岁时是他的人生最低谷,他一个光棍汉,头上还有一顶富农的帽子;四十岁时虽然当上了一个小干部,但又正碰上了一个饿死人的一九五八年;到了五十岁、六十岁时夫妻俩正拖着一大帮儿女,心力交瘁地为一家人的饱暖操着心思,哪有心情去为自己做寿?这一次他自己也想风光一回。 大儿子陈春明和媳妇玉香是在他爸过生日的前两天回来的。只过了短短的五年时间,他们现在已经是一条载重一百多吨的铁驳船的小老板了。儿子小涛已经六岁。当初刘来根替孙子起这个名字时,取的是“涛”“逃”同音,意谓他是从鬼门关里逃出来的。这几年,他们换了三回船,先是二十吨的小水泥船,三年后换了条六十吨的水泥船,今年又上了这条一百吨的大铁船。 虽然,买这条船还借了不少债,但按照现在的运输行情,用不了二年就能全部还清。这几年,一家三口只是到了过春节时才回来一次,回来后仍然住在船上,他家的房子已经在五年前被乡政府拆掉了。因为还欠着计生办八千多元的罚款,因而,春节一过,趁乡里干部还没上班时便又逃之夭夭。倒也不是他们缴不起这笔钱,是心里还憋着一口气。这回他准备替爸爸做过寿后去将这笔钱缴掉,因为再也不能拖了,眼看着小涛就快要到上学的年龄了,不把这钱缴上去是上不了户口的。上不了户口也就上不了学。 二年前,在乡政府上班的张春和已经结了婚,媳妇就是存女家的那个在化工厂当化验员的女儿秦兰香。是两个小的自己谈的。一开始,小凤心里还不大同意这门亲事,主要是那丫头不过是个高中毕业生,而且还是个农村户口,后来秦树勇特地花了六千元钱为女儿买了个城镇居民户口。结婚后,两家人出钱为他们在乡政府驻地买了一处旧房子。现在,张春和跟张桂英是邻居,大门对着大门。 让来根夫妇有点愁心事的是刘春平。快三十岁的人了,至今还没落实下一门亲事,去年年初跟粮管所主任家的女儿谈了一年多恋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原因今年夏天又分了手。前些日子,听风言风语说他跟张桂英的女儿陈秀芹有了那种不清不白的关系,为这事,张桂英家的女婿女儿正在闹离婚。老俩口觉得,假如这些传说是真的,这小伙就真是鬼迷心窍了,那婆娘比他大五六岁,还有一个四岁的女儿,沾上了她,他这一辈子就毁了。 这些天,正好王传礼和老伴阿芳也赶回家做亲戚,来根也带他们老夫妻过了一天。前两天,香丫头家儿子结婚,王传礼是本家大伯,是香丫头特地请来根帮她打电话叫他们回来的。虽然传礼跟弟媳妇的那种关系在庄上是公开的秘密,但结婚的这儿子不是他的种,那时,王传礼还是个“正人君子”不会打野食,他是从邻居小凤那里碰了一鼻子灰以后才搭上这个弟媳妇的。不过,这回侄儿结婚,王传礼是帮了大忙的。因为王传法家砌不起新房子,亲家不肯让他家带人,为这事,传法特地去了一趟江南。传礼跟他说:“这事好办,就结到我那房子里,跟你亲家说,那房子我将来也用不着,早晚也要给你家。”王传法要的就是他这句话,回来后,就将房子收拾了一下,布置了新房,留了个房间让王传礼回来时落落脚。 正日的那天中午,来根还请了乡里的张桂英和陈科长。是三天前叫亲家秦树勇去约他们两个的。那天只来了个陈科长,刚办了退休手续的张桂英托秦树勇打招呼说,这两天感冒,不能来,其实她是觉得有点尴尬。一来是因为前些年“抓捕”玉香的事,再加上不争气的女儿惹出来的桃色传闻让她心神不宁。 下午,春明就跟秦树勇先去乡政府缴清了欠款,然后又去派出所为儿子陈涛上了户口。时间就是金钱,他舍不得在家里干耗着,他们是有三个孩子的家庭,将来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他计划明天拔桩动身。 晚上,小凤将春明喊到他姐姐晓莲家里,她说:“趁这回春明回来,有件事要跟你们商量一下,你们的亲爸已经走了快三十年了,至今尸骨仍然丢在江西的荒山上,我想趁我还走得动,去把他的骨头拾回来。俗话说,人过七十古来稀,我也快要到这岁数了,说不定哪天就走了,你们想想,你们的亲爸是个有子有孙的人,我死后是应该跟他合墓的,到时候,你们总不可能再把我的骨灰也送到江西去。而且,你来根爸爸是有前妻的,翠珍子还在那边等着他,我是不可能跟他葬在一起的。所以,你们看,这件事是不是要早点作好准备?” 春明说:“妈说的这事,我也想到过,这事是我的责任。可我实在抽不出空来,姐姐你能不能跟姐夫商量下,等放了寒假跟妈妈上江西去一趟,把骨头拾回来重新安葬。用的钱全由我出?” “这事情好办,等这学期一结束,叫张兵跟我一起跟妈妈过去。”晓莲一点也没犹豫,就大包大揽地答应下来了。 “我告诉你们这件事,倒也不一定要耽误你们工夫同我一起去。我还要跟老头子再商量一下,如果他肯同我一起去的话,就不麻烦你们了,只要晓莲帮助照顾几天两个细丫头。”小凤这么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知道,只要她们娘仨主意定下来,来根是肯定不会阻拦的。 还有一点需要补叙一下,中午的寿宴上,来根还请来了陈家舍的另一位“大人物”。那人就是乡化工厂的厂长陈宝忠!是他与陈科长一起坐的首席。至于这人在劳改出来后的这些年干了些什么?他是怎样咸鱼翻身的?说来就话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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