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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风雨兼程十九载,一路高歌写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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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荒村一叟

刘来根的前半生(中篇小说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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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7-23 17:55:37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广东广州
哈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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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9-11 09:40:4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六十一  家庭副业
过了两天,来根特地找过一次生产队里的老陈会计,想跟他打听一下,夏季预分他家能不能分到点钱,陈会计告诉他说:“账算出来了,按照今年的工分,你家应该得到二十多元钱。不过,支书在会上说过了,账面上有陈欠超支的人家不能分钱,你家账上还有一百几十元的陈欠,还是拿不到这钱。”刘来根被当头泼了盆冷水,他是满指望着能分到点钱替莲丫头买两件褂子料的。
从老陈会计家里出来后,他又在办公室里遇到大队里的小陈会计,陈会计一个人正在打着算盘算账。来根说:“我有件难事想跟你商量,我现在急差点钱给丫头买衣裳,她都这么大了,原来穿的褂子穿不上了,勒在身上又难看又不舒服。刚才我到队里会计那里查过了,今年预分我家也应该能分到二十多元钱,可他说支书发过话了,有陈欠的人家要留着抵超支。实在没办法了,我想请你跟你姐夫说说,能不能将我家里的那些细草绳卖给供销社?”
“有多少?”
“有一千多庹。”
“哦,老花会计那里也有一千多庹呢,上次我替他去说过了,姐夫说他们现在用的是摇绳机摇出来的包装绳,不收这种细草绳。不过,他已经答应叫老花将绳送过去了,你哪天弄条船同他一起去,我再跟姐夫打个电话,估计会全部收下的,他们不在乎这点钱,就是收了去用不到烂掉了也没多大的损失。”
“这就好了,如果不出差,我明天就去。”
后来,没费多少周折,来根和老花都如愿以偿地拿到卖绳的钱,老花得了十三元,来根得了十元零二角。钱一到手,来根就到布匹柜台上花五元多钱扯了两块各五尺不同花式的花布,了却了他和小凤搁在心头好几个月的一桩心事。接着又给小凤扯了两件裩子料。那时候,农村的女人夏天下田干活时下半身只穿一件洋布裩子,那是一块唯一的遮羞布。上了岁数的婆娘们上身穿得破点儿不讲究,唯独这件裩子必须要结实,要经得住摸爬滚打。曾经发生过有人在田里将旧裩子绷破了捂着屁股往家中跑的尴尬事。
布买回来后,小凤和莲丫头又接连开了几个夜工做衣裳,小凤自己会裁剪,那时候女孩子穿的褂子又都是那种仿古的大襟式样,不难做,再加上莲丫头也会点针线活,两件褂子很快就做好了,最让她们难受的是那几晚爱够了蚊子气,在昏暗的油灯下,总有几只让人生厌的蚊子轮番着向她们娘俩进攻,弄得她们身上多了好些被蚊子咬过的红疙瘩。
新褂子穿上身的那天,一起上工的妇女们都异口同声地夸赞来根会拣布,那花式穿在莲丫头身上太好看了,简直就像是《红灯记》里的李铁梅,队里的小伙子们在路上遇到她,总会贪恋地对她多看两眼,还有个三四岁的孩子跟在她后面叫“新娘子”,弄得她脸红了好一阵子。
那天晚上,莲丫头跟妈妈说:“你和爸对我太好了,三个弟弟一件衣裳都要没添,一下子就替我做了两件。”
“你跟他们不一样,小伙家(方言,即男孩子)夏天不讲究,有一件旧裤头儿就能混过一个夏天,再过些日子放了假,你那两个小兄弟连裤头儿都懒得穿。你是大姑娘了,不光是不能穿破衣裳,就连紧身的衣裳穿不出去也会惹人家笑话。再说了,我们又没能让你多上几年学,很小的时候就帮家中做活计了,现在还天天跟在大人后面做大工,我们怎么能不多关顾你一些呢?”
“我想过了,我现在已经编好了十多条麦秸辫子了,等凑到三十条,让爸带到供销社去卖,也能卖到四五元钱呢,到时让他也给弟弟们一人做件新衣裳。”
那些年,供销社常年收购用小麦秸秆编成的辫子,主要是用来缝制草帽,其中有些质量上乘的还用来制作工艺品,收购价是每条二角钱左右,一般用于缝制草帽的那种大路货只有一角六七分钱。那时候,小麦脱粒全是用人工掼拭,就是为了要利用其秸秆,一方面那时的社员全是住的草屋,要用小麦秸秆盖屋,另一方面就是能让社员掐一些麦秆芯子编辫子卖钱。
编麦秸辫子可是一桩细活儿,编时起七根头,俗称七花辫子,编成的辫子只有指头那么宽,一条辫子有好几米长,没编过的生手,哪怕不做别的事一天也编不成一条辫子,只有那些心灵手巧的姑娘小伙子们才精于此道,利用上工的空隙,时时不放空,也能在两天内编成一条。有的人甚至可以在月光下乘凉时也能编得得心应手。那时候,田野里大都没得桥,上工时都要撑船去,坐在船上编辫子的人总是希望撑船的那个人撑得越慢越好,好让她们多做点儿私活。虽然只是些蝇头小利,但那时没地方挣钱,这可是一桩唯一能见到现钱的好门路。累死累活地挣到的工分,要等到分红时才能见到钱,如果碰上个大灾年,做的工分也就泡了汤。
莲丫头算得上编麦秸辫子的高手,她编的辫子既整洁又匀称,速度还比别人快,她的两只小手掐来掐去让看的人都觉得眼花缭乱,再加上,她爸来根算是半个闲人,能在家里帮她掐麦秆芯子。因此,只过了不到一个月她家就余下了三十多条辫子。
卖辫子的那天,正好送陈会计上公社开会,陈会计还特地跟那个收购辫子的老王打了招呼,说这是我们村里的公勤员,你照顾点儿。老王认得他是主任的小舅子,果然给来根的辫子加了一个等级,就连小春学着编的那两条七歪八扭的次品也没剔出来。三十多条辫子卖了六元多钱,要不是陈会计帮了忙,估计能卖到五元钱就不错了。
六十二  苦夏难熬
来根用卖辫子的钱买了一丈五尺白粗布,这是早上出门时小凤关照他的。这种布最便宜,每尺还不足三角钱,还几乎是什么地方都能用。那年头,有一种行业叫染布匠,用白布做成的衣裳可以染成蓝的或黑的。后来,小凤用这些布给三个儿子每人做了件裩子,还给来根做了件短膀子褂子,他跟来根说:
“你以前夏天没穿过褂子,一块披肩布就能混几个夏天,现在不能再那样了,总不能披个披肩跟他们干部上这上那的,先替你做一件,过些日子再做件换身的。等染黑布的船来了就把那三条裩子染成蓝色的,你这件褂子就不要染了,你又没什么脏活干,就这样穿也挺好,人家当干部的人不都是穿的白褂子吗?” 来根听了忍不住地笑了,他说:“你真会瞎扯,我只是是个划船的怎么能跟人家干部比。”
“不管怎么说,你总比普通社员要高级得多,你就相当于过去老爷后面的跟班,也要穿得整齐些给老爷长脸。”
后来,来根穿着那件白褂子划船,还真的让田里干活的男男女女们羡慕不已。
来根家的这两笔意外收入,也不过是为这个家庭解决了一些最紧迫的需求。其实,这个夏天需要用钱来解决的难题还有很多,比如他们急需要添置一顶蚊帐来改善一下睡眠的条件,不过,那样的大件不是三元五元钱能解决得了的,只好先挨着。
目前,他们一家大小六口人全都挤在两张铺上,西房间内的那张老式大床还是来根当年跟前妻桂珍子结婚时的老古董,那上面睡着小凤母女俩还加上两个小儿子。因为以前的老房子房间都挺狭窄,标准的大床也只有四尺多宽(名为四尺五寸,但那时木匠用的是木尺,与公尺是九五算),那样的床上睡四个人,在寒冷的冬天里还能勉强对付,到了炎热的夏天简直就是活受罪。来根和小春睡在东房间里的那张客铺上,虽然只有一大一小两个人,但那铺更狭窄,只有一米多宽,加上小春是个大孩子,睡觉时又特别侉,弄得来根只能仄着身子睡在铺边上。
那年夏天又特别热,晚上屋内热得像个蒸笼。想像得到在那个只靠芭蕉扇子降温的年代里人挨着人睡觉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因此,那时的大人们总要在外面乘凉乘到下半夜才进屋上铺。来根家有一张老式的吃饭桌子,那种桌子高不足二尺,长方形的桌面有四尺多长,宽度也将近有三尺。过去几乎家家都有那样的桌子,吃饭时一家人围着桌子坐在爬爬凳儿上,夏天的晚上就用那张桌子在露天里乘凉。桌面上能躺得下两个人,不过,因为长度不够,需要拿一张高凳子搁脚。
那时候,庄子上还不曾有水泥板桥,只有在打谷场上才能有点野风,那里的蚊子也比庄上少些。不过,生产队的打谷场都离庄子有一段距离,不方便将桌子板凳往那里搬。来根和小凤都是在自家院子里乘凉,每天晚上还要在院子里用半干的麦稳子点燃一摊蚊烟,驱赶蚊子。
夜深时分,孩子们被一个一个地抱上了铺,干了一天活儿的小凤也在桌子上睡着了,此时,来根还不能睡,他要用芭蕉扇子替小凤赶蚊子。如果是碰到一个黑星夜,他们有时也会在繁星密布的天穹下做一回夫妻之间的那种事。他们平时的机会实在太少了,自从那次小春问他“妈妈昨天夜里到我们铺上来做什么的?”害得他们好些日子没敢轻举妄动。
划差船的人虽然平时并不怎样苦,上一回公社来去也就三个多小时,但如果要送人到区里去开会,那一天的劳动强度会比干普通农活累得多。区公所离陈家舍有二十多里路,单程就要划三个多小时,天不亮时就要出发,夜里才能将船划回来。一个人连续划这么长时间的双桨,腰疼腿酸是免不了的,有时遇到大逆风还要丢掉双桨,改用篙子撑。最怕在半路上遇到雷阵雨,那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只能停下来躲雨。有一次送张支书上区里去开会,傍晚往回划时,就碰到一回这种恶劣天气。
那回,雨就像是从天上往下倒,那雷声老是在头上轰鸣,不时就有一道闪电从灰暗的天空中直窜到河面。来根身上穿的一件以前耕田时用的旧蓑衣根本就挡不住那倾盆而下的大雨。躺在舱中的张桂英连忙叫他停船躲雨。当他将船系在河边上的一棵歪脖子柳树上时,一道闪电落在不远处的河面上,耳边同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雷声。后来,他穿着湿透了的褂子拱进了船棚子,张支书说:“真没想到会碰上这天气,下回上公社开会叫陈会计给你买一件塑料雨衣,不要你花钱,叫他在大队里报销。”
那天,到了小半夜时,来根才将船划了回来。下半夜他发起了高烧,他冻感冒了。第二天才听说,昨天,公社粮管所的那个划差船的老黄昨天在路上被响雷打死了。那条船也是送主任到区里开会的,白天跟来根的船泊在一起,两个人还谈了会家常呢。来根暗自庆幸,他只在村医那里花了几角钱药费,后来还得到了一件崭新的绿塑料雨衣。
六十三  大养其猪
第二年春天,刘来根花十元钱到戴家窑集市上逮了条苗猪。自从他妈等娣子走了后,他们家已经有好些年不养猪了。其原因倒也不是家里忙不开,主要是因为这些年太困难了,没东西喂它们,再加上买苗猪的钱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笔巨款。又不好出去借,万一猪子养死了,拿什么还人家?现在情况好些了,去年年终分红时,他们家破天荒地分得了一百多元余粮钱,队里只扣了五十元用来偿还陈欠款,还得到了五十多元现钱。
那年月是个上纲上线的年代,农业生产以粮食为纲,副业生产以养猪为纲,据说“大养其猪”还是毛主席的一条“最高指示”,因此,一般社员家里都要养一两头猪,因为一头猪每年能拿到队里好几十元的粪水钱。队里的土政策规定:不管猪子是否增重,只要圈里有猪,都会按重量分档次给粪水钱。粪水钱是要计入农业成本的,那笔钱是旱涝保收。队里的总收入减去成本后再按工分分配,当年的工分单价是随着年成好坏上下浮动的。即使碰到灾年,队里减了产,收入减少,也同样要先支付社员的粪水钱,工分就更不值钱了。因此,不养猪的人家是最不合算的,如果家家都养就不存在谁沾了谁的光了。
这样的土政策也是一种无奈之举,那时没化肥,只能用这样的办法逼着社员家家养猪,让生产队获得更多肥料,促进农业增产。
每至月初,队里都要由会计领着两个劳力一家一户地称猪子,这样才能确定哪家的猪子这一个月按怎么档次结算粪水钱。虽然家家都有猪圈和茅缸(厕所),但粪坑里的粪水,自家是无权动用一滴的,因为人畜的粪便全由队里包下了,那是队里庄稼的命根子。如果有人私自偷一点浇到房前屋后的菜地上,轻则罚款,重则批斗。
每年春、秋两季,队里也会给社员们的自留地放两次粪,一次十天左右。放粪前一天,队长要亲自检查每一户的粪坑是否全部清缸。到最后一天的晚上,家家都要将粪坑用水反复冲洗,哪怕是有一点带有点臭味的清水也舍不得留在粪坑里。放粪期间,如果圈内有一条快要出圈的大猪是最划算的,那家伙的排泄物能抵得上好几个人呢,因此,大多数的人家都要等到放过粪才将猪子出售。
放粪结束的这一天,刘来根还有个额外的活儿要做,他要替支书家将粪坑里的粪水挑到她家的自留地里。好在她只有一个人在家,又不养猪,短短的十天时间,就是天天泻肚子也没多少肥水可清理。平时,除了春种秋收要到她家的自留地里忙几天,支书家也没多少活儿要他去做。因此,刘来根算得上是庄子上的闲佬倌,家里养条猪子也无需小凤烦神。她母女俩只要在上工的间隙带一些猪子吃的青草回来,让来根洗净切碎了喂猪就行了。
那时都是穷养猪,只有在猪子很小时和到了育肥阶段才给它们喂一些粮食,平时都是粗糠加青草。粗糠是自己家加工稻米时的下脚料,生产队里分的是原粮(即稻谷),分回来后要到碾米厂去轧成米,每百斤稻谷能轧出三十斤左右的粗糠。糠里除了轧碎了的稻壳子还包含着米糠的成分,因而是猪子的好饲料,不过,如果没有青饲料搭配着喂,猪子就会拉不出屎来。
那时候,小学里放学早,老师也难得给学生布置家庭作业,懂事的孩子们放了学都会三五成群地下田去寻猪草。女孩子们总能比男孩子寻得多一些,男孩子大都贪玩,没耐心,寻到半篮子草后就会聚到一起玩一种赌草的游戏,赌注就是各人抓出一把刚寻到的青草放到地上,然后每人向空中扔一次勾刀(一种割草用的短镰刀),根据勾刀落地的姿势判输赢,最好的姿势是刀尖扎进土里,刀柄悬在空中,叫“金鸡啄米”。赢的人就可以将地上的赌注收到自己的篮子里,再抓出一把来赌下一轮。小春最擅长玩这种游戏,每次都能大获全胜。
猪子长到一百斤出头时就到了育肥阶段,此时,就必须要在饲料中加喂点粮食给它增膘,以便在出售时能卖出个好价钱。收购站给猪子分五个等级,越肥的猪等级越高。靠喂糠和青草养成的猪能卖到四等或五等就算不错了,只有当干部的人家养出来的猪才偶尔能卖到三等。不过,有时候,收购站上的生猪收样员凭人情也能给猪子加个等级。收购站也收等外的猪子,价格极低,一条一百多斤的大猪只能卖到四十多元钱。
来根家养的那条猪子,是到第二年春天才出圈的,那时养成一头一百二三十斤的猪子都需要一年多时间。卖猪的那天,他还特地请陈会计去收购站的收样员打了个招呼,那人认得他是花销社主任家的小舅子,收样时明给他加了个等级,算的是三等,在重量上还给加了五斤“食”,卖了六十多元钱,算起来多卖了十多元钱。那时的生猪收样员是收购站的大红人,猪子的等级还有该加“食”或折“食”全凭他说了算,卖猪的农民别无选择。因为社员养的猪子是绝对不允许私自屠宰卖肉的,只有送到这里来才能抵算大队生猪上缴“任务”。因此有些促狭的人家会在卖猪前给他送点小礼。来根听说,那个一脸横肉收样员也姓陶,那人特好色,如果卖猪人家的婆娘在旁边跟他打情骂俏说几句侉话,他的心情好了也会得到点照顾。来根还听说,公社所在地的那个大庄子上有好几个婆娘跟他相好,图的就是辛辛苦苦养起来的猪子能卖到个好价钱。
六十四  集体猪场           
除了社员家庭养猪,每个生产队还都有一个集体猪场。每个公社还都有一两个养猪的样板大队,那里猪场都是由十几个生产队的猪场连在一起,有连成片的好几十间用红砖洋瓦砌成的“豪华”猪舍,里面养着好几头母猪和上百头肉猪。所谓样板,其实都是人为培植起来的,那时的各级领导都善于抓样板,因为有了样板上级来人时才有地方跑,同时也能通过不时召开的现场会促进面上的工作。那时,养猪可是一桩赔本的买卖,养得越多赔得也越多,为了弥补样板点上的损失,公社里会在其它方面给他们吃点小灶,比如,他们建猪舍用的的砖瓦水泥全是特批的计划物资,有时还会批几吨计划化肥给他们。
一般生产队里的养猪场大都十分简陋,有的只是为了应付上级检查。这里有一句歇后语说:“火焰菩萨烧鸡窝——缴缴旨。”意思是说,火神接到上级到下界去放火的命令,他不忍心将有人住着的房子烧掉,就装模作样地烧掉了几个鸡窝回去缴旨。那时生产队里养猪也跟这情况差不多,不养吧过不了上面的关,养多了又赔不起,只能少养几头做做样子。
来根的这个队里的集体猪场是去年才办起来的。只是在打谷场旁边砌了七八间土夹墙稻草顶的简易猪舍,一间用于存放饲料的小屋里砌了烧煮猪食的土灶,门前露天里还砌了两个圆形的砖坑,一个用来贮存青饲料一个用来集粪水。一开始只养了一头母猪和十几条小猪仔,那时生产队的猪场大都是这个样子。
饲养员是香丫头家的男人王传法。这桩美差是香丫头从王传礼那里争取得到的,那天夜里,两个人缠绵过一阵子后,那婆娘说:
“我跟你说,等猪子逮回来后,这饲养员的差使你要安排给传法去做,你兄弟力气单,大活计做不过人家,让他也沾你点儿光。”
“可以倒是可以,就是只养了十几条猪子,只能记个半劳力的工分,怕不合算。”
“你别废话了,工分给多少,还不是你说了算?”
“你先别发火,等到时候再说。”他这就等于答应下来了。
后来在生产队群众会上推选饲养员时,王传礼还用了点心机,他事先跟一个平时处得好的社员通了气,叫他抢先发言推选王传法,这一招还挺灵,反正就是个养猪的,有人提出了人选,大家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就这样王传法便顺理成章当上了这个猪倌。
过了几个月,队里有人在支书跟前反映,说队长利用手中的权力,包庇相好的男人当饲养员,猪子不但不长肉,还死掉好几头,分明是他把队里的精饲料偷回家去喂了自家的猪。有一天,来根送支书去公社开会时,支书还特地问他:“曾听到过队里有这方面的反映?”来根说“听是听到过的,不过又不曾有哪个亲眼看到传法往家里偷饲料。”后来,支书也没追查这事,那时的生产队长,哪个在队里没几个对头星,背地里被人说几句坏话也难免。
来根家有一小块自留地就在集体猪场旁边,有一次,他去浇菜水,被正在忙着喂猪食的传法叫住说了会儿话,看来传法已经知道了有人在支书面前告状的事了。他忿忿不平地说:“来根哥,你来评评理,不晓得是哪个逼养的嚼舌头根子,说猪子养死了是我把饲料偷家去了。你来看看,现在这些猪子喂的什么食?”他说着还领着来根在猪场前后转了一下。那景象实在让人惨不忍睹,每头猪子都是病恹恹的皮包着骨头,饲料间里只剩下半笆斗三七糠,哪有什么精饲料?砖坑里还有半坑绿肥搬家时贮存的青饲料,因为时间长了,腐烂得只剩下了草茎,臭哄哄的黑水中还蠕动着活蛆。他告诉来根说:
“现在这些猪子,就吃的这种糠和这坑里的臭草汤,糠是公社里分配的计划,说是里面有三成米糠,我看那是骗人的,估计连二成都没有,全是轧碎了的稻壳子。猪子吃了连屎都拉不出来。就这样,有时候还接不上来,今天早上,我又去找过一回队里的老陈会计了,我问他这点糠吃完了怎么办?他说:‘你先到河里去扯一些水花生喂它们,过几天再想办法,反正又不想它们长肉,你只要保住它们的命就行了。’你说光喂水花生能保得住命吗?”
来根听了,便觉得这里的猪子命更苦,社员家里养的猪虽然也没多少粮食吃,但那种混合糠里面是确确实实含有一些米糠成分在其中的,而且青饲料大都是新鲜的青草,喂前还要认真地清洗切碎,里面也是有一定营养的。不过,好像这里养的猪也有比家养的猪优越的一方面,它们的寿命大都会长一些,有的养了两年还在养着,最后的归宿也大都是病死的,不会挨一刀。
那天,来根还问了传法一个问题:“队里既然舍不得拿出粮食喂猪,为什么每年账面上都有好几千斤粮食在副业上支出?”
“那是假的,队里把扬场扬出来的瘪谷轧成糠喂猪也算成是粮食,队干部为了虚报一点成绩,每年都会多报一些产量,账面上不得平衡,就说是被猪子吃掉了,反正猪子又不会说话。”
六十五  五年之后
刘来根五十六岁的那年,村里和家里发生了许多事。
那年春天,支书张桂英升职当上了公社计划生育办公室主任。这一回可不是那位华社长帮的忙,其时那老家伙已经退了休。这次升迁还真算得上是名至实归,一来,这几年陈家舍年年增产,其它方面的工作也有起色,领导满意;二来,公社又正好需要一个像她这样有长期农村工作经验的妇女干部,来加强计划生育工作。再加上她平时工作大胆泼辣,办事公正廉洁,在群众中的口碑也不错,至于她的那些生活小节因为并不妨碍群众利益,人们也都见怪不怪。
出乎人们意外的是,秦树勇没能接上张支书的班,公社党委的一纸批复确认了陈德江为大队支部书记,为此,秦树勇气得在铺上躺了一天。第二天公社组织部的吴科长特地赶来做了他半天的工作。那天吴科长对他说:
“知道你思想上一时转不过弯子,本来嘛,你跟张支书这几年的工作党委是心中有数的,她走了是应该由你来接这个班的。不过,现在又出现了新情况,党委打算要提拔陈德江到公社去任经营管理科科长,县委组织部的意见是最好让他先在大队支书的位置上过渡一下。因此公社正好利用了这个空档,你千万别为这事灰心丧气,过渡的时间不会长,你要知道,德江的姐夫并不光是与沈书记他们处得好,他县委里面还有人,也就是走个过场而已。再说,在这段过渡期中,大队的工作基本上还是要全靠你。你等于是不是一把手的一把手。”
“听你这么一说,我的思想疙瘩就解开了,我原来以为他是上面有人,我是朝里无人莫做官。”
“你原来的想到的也有道理,如果不是上面有关系,按规定德江的文凭也够不上一下子连提几级,他实际上只是完小毕业,我们给组织部的报告上可填的是高中。”吴科长又意味深长笑着说。
后来,吴科长又派人将陈德江叫了过来,当着两个人的面说了一通体已的话。其时,陈德江已经在家里准备好了晚饭,席间,陈德江频频地向吴科长和秦树勇敬酒。
晚上是来根送吴科长回公社的。一年前,村里就办起了机动挂桨船,来根也由划船的船夫自动升级成为挂桨船的驾驶员。这些年,虽然群众的生活并未有多少明显的改善,但社会还在在缓慢地进步着的,公社里那条由陈宝春开的挂桨船也早就换上了一条漂漂亮亮的小轮船。那条官船在河面上乘风破浪,威风八面,气势非凡。因为天天跟在大干部后面胡吃海喝,陈宝春现在养得挺富态,有时,挺着个啤酒肚跟书记社长们走在一起,不明就里的人都以为他是一个什么科的科长。听说,他们夫妇正准备在公社驻地砌房子搬过去住,因为他们家刚从学校出来的女儿也被安排进了信用社。
来根家的经济状况也比前几年好了许多,这几年除了年终分红能分到一百多元现金,家里还能有一头大猪出栏。村里每年都按大劳力的标准给他四千几百工分,要知道,虽然一个特等大劳力也能做到这么多工分,但人家花的力气是没法跟刘来根比的,而且还需要自己掏钱出来添置农具,比如,罱泥的人办一副罱子就要花八九块钱,挑河的人挑断一根扁担也会损失一元多钱。刘来根可没这方面的开支,挂桨船上的一切用度都可以在大队里报销。再加上,村里就这么一条苫着漂亮板棚子的机动船,社员家里有了什么大事都要借用这条船装脸面,碰到这些事,来根可以用集体的柴油做一回好人,人家心里有数,不但会给他一点额外的好处,有事没事时还要请他喝顿把酒。他上工又无需花大力气,饭量也比过去小了许多,这样一来,他家的粮食就不像以前那么紧张了。每当麦收后人家家里都拿不出一粒米时,他家还能有点米混在麦粯子里煮饭煮粥吃。
莲丫头也在秋天跟本村的一户人家订了亲,女婿叫张兵,扯起来还跟张桂英家有点瓜瓜亲,据说这小伙的妈妈是陈宝春堂表姐。那小伙比莲丫头大三岁,刚从部队退伍回来不久,现在安排在村小学做代课教师。听张桂英说,将来是有机会转成正式民办教师的。小伙子一米八的个子,生得英俊帅气。莲丫头没想到他会看上了自己。有一天妈妈跟她说:
“告诉你一件事,张支书跟我说要替你介绍对象。她说张兵看上你了,他爸妈想请她做这个媒,要我问一下你的意见。”莲丫头听了红着脸说:“这事情你问我做什么,我听你们的。”
“这么说我们就做主答应人家了啊?”其实小凤心里清楚,这门亲事打灯笼也难找,人家看上丫头是丫头的福气。
大儿子春明上完了初小就不上了,一是因为上高小要到离这里三四里远的大庄子上去,二是他本人也不想上。后来在队里看了一年牛。村里办挂桨船时,来根听支书说:“公勤员不换人,这船还让你开。”他听了就跟小凤商议说:
“我想跟支书说说,这船能不能让春明换我去开。”
小凤说:“千万别去说,你享了几年福,不开船还能做什么?我已经跟树勇说过了,明年请他们批准同意小春跟人家学瓦匠。他已经答应了。俗话说,‘荒年成饿不煞手艺人’你想,两三年过后他有个手艺,还愁寻不到个人替他成家吗?”
“好是挺好,就怕不肯批,这几年抓得紧,说是割资本主义尾巴,好几家都不曾肯批。”
“树勇说不是大问题。”
后来,小凤又特地找过一回张支书,还真的把这事办成了。师父也是本庄人,现在小春已经能单独砌砖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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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25 10:40:5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六十六  分田到户
分田到户的那一年,已经六十二岁的刘来根主动辞去了开挂桨船的差使。主要原因是他家里分了十多亩田,没人种,小凤一个人忙不过来。其时,莲丫头早就嫁出了门,而且有了一个五岁的外孙。大儿子陈春明也在三年前成了家,那年他才二十岁,他自己在本村谈了个对象,谈着谈着那个叫玉香的姑娘肚子就大了,不得不提早替他们完婚,娶进门后过了几个月就给他们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孙女儿。两个双胞胎儿子还在戴家窑读高中,到了星期天才回来拿一回米。
促使来根辞职的还有一个次要原因,老花会计家有个上过了高中的孙子在家里没事做,老花老着脸找秦树勇,想求他替孙子在大队里安排个差使。树勇已经是当了好几年的支书了,那年陈德江只当了一年多就被调上公社。秦支书跟他说:“实在没办法安排,现在上了几年学的小伙都不肯种田,只有等过些日子我跟来根谈谈看,他岁数不小了,如果他肯让位,这挂桨船就给你家孙子开。”来根是背地里听到这话的,他想,正好家里又忙不开,不如我主动辞职,也好成全一下老花。
晚上,当来根将这想法告诉小凤时,小凤说:“我早就想跟你说这事了,现在分了田,日子好过了,家里这么多的事我怎么忙得过来。这几年砌房子的人家多了,春明天天不得闲,玉香带着个儿伢又下不成田,把田种荒了人家会笑话我们的。还有,这一大家子老挤在这三间旧房子里也不是个办法,你想想,春平春和也是大人了,虽说他们都想要考什么大学,我看哪有那么容易,考不上的多,他们明年就要高中毕业了,两个大小伙往家里一站还要张罗着替他们寻人砌房子,所以,当务之急,先要砌个房子将大的打发出去。”
“我也想尽快将房子砌起来,就是觉得现在还没余下那么多的钱,就是砌起来也不得好,如果他们的嫌丑不肯要怎么办?”
“要想砌多好是不可能的,弟兄三个呢,有个差不多就行了,家里已经存了千把块钱了,现在砖瓦又不紧张,我看砌个三间砖墙瓦盖的三间屋应该够了,他们有本事将来自己再砌好的。再说,前些年,有的人家在旁边搭个两间泥草棚子就将儿子媳妇打发出去了呢。”
“我就怕他们不肯分。”
“这个由不得他们,家家都这样,替他们成过家再砌个屋就等于是尽了做父母的义务,以后过好过丑就要靠他们自己努力了。你别担心他们不肯分,分出去他们的收入比我们高得多,春明做手艺拿到工钱,玉香在家里再种四五亩田,有我帮他们带孩子。他们又不是傻子,哪个不想发财?”
“既然这么说,等到秋后就先将房子砌起来,过了年就跟他们分家。”
那一年,他们家栽了八亩多田水稻还种了二亩棉花,因为碰上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成,再加上管理得当,产量都比在大集体时高得多。虽然收获的粮食仍然要先完成国家的征购任务,棉花也由供销社统一收购,但剩下的可以由农户自由支配。来根家的堂屋里第一次有了一个粮囤子。庄上再也没人家种胡萝卜吃代食品了,一天三顿全是纯白米煮成的饭粥。
那时农业机械化程度还不高,原来队里的抽水机和手扶拖拉机也作价归了机工,由他们为各家各户服务,收取一定数量的耕作费用。收割和栽秧这些大宗农活仍然是全靠人工。因此,现在的农忙季节是真忙,不像大集体那会儿只有队干部操心,做社员的只是跟着混日头。不过,大忙季节一过,他们就闲下来了,哪像以前天天要起早煮早饭,天天要上工?
秋收结束后人们又在田里种上冬麦。此时,来根家就紧锣密鼓地准备材料为大儿子砌屋。当年春明的生父陈春锁上江西丢下的老屋早就倒掉了,但屋基地一直还空在那里,这回正好将新屋砌在那里,虽然地方狭窄了些,但那时也砌不起多大的房子,能砌三间屋再有点猪圈茅缸地就凑合了。
没想到,他们刚忙着装回来一船红砖,就被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耽搁下来了。
那天,春兰的男人赵根保突然从海丰县那边过来了。他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说八十六岁的巧云婆奶奶已经有好几天不进汤水了。老人要他们立即赶过去见上一面。
算起来,巧云已经有七八年不回陈家舍了,她住的当年陈宝山家的老屋因为全是砖瓦结构,还好好地竖在那里。前些年,来根家日子过得艰难,只要有人到那边去都要带点粮食胡萝卜接济他们。有时,来根也跟人家去看过她,只是小风离不开家,这几年没见到过她。虽然不是亲生的妈妈,但小凤对这个后娘是有感情的,是她像对待亲生女儿那样将姐妹俩养大并替她们成了家。因此,小凤一听到这消息就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第二天一早,就弄了条船同来根、根保一起上了路。
六十七,叶落归根                                                                                                                                          六十七  叶落归根                                                                                                                                          二十九,叶落归根
他们赶到那里时已是傍晚,落日的余晖染红了西天的流云。
巧云妈妈仍然住二十多年前的那两大间丁头府儿屋里,赵根保和春兰夫妇带着一儿一女早就在旁边另外砌了三间傍屋跟两个老人分了家。她跟老赵也早就成了名不正言不顺的一对老夫妻。这是一个特殊年代里的特殊家庭,奶孙二人同嫁给一对父子。
躺在铺上的老人满头白发面如死灰,双目紧闭,要不是还有些轻微的呼吸,就跟停在灵床上的死人没什么两样了。老赵也是快八十岁的人了,除了背有些驼,人还算精神。老赵告诉他们说:“这两天连水也不要喝了,老是问‘小凤曾来?’刚才好像是累了,才闭上了眼睛。”没过多会儿,春兰也红着眼睛过来了,她是去媳妇娘家接孙子的,五十多岁的她二年前就当上了奶奶。她对小凤说:“姨娘来了就好了,婆奶奶这回怕的是好不起来了,她一得病就说要带你过来,不晓得她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跟你说。”
正说着话,巧云妈妈的眼睛就缓缓地睁开了,她略微定了一下神就认出了小凤,嘴里轻声地说:“乖乖,你怎么才来?”小凤俯到她的耳边问她要不要喝点水,她头动了一下。后来,小凤喂了她小半碗水她就像是有了点精神,她跟老赵说:“你们先出去下,我要跟丫头说几句话。”等到铺边上只剩下小凤和春兰两个人时,她说:“你们别难过,真想不到我能过到这么大,而且到末了还过了二十多年的好日子,这回我要安安心心地走了,有两件事要照应你们。一件事就是我死后你要将我的骨灰捧回去安葬,我不能将尸骨丢在这地方,老赵将来是一定要跟根保妈妈葬在一起的,虽然这些年他对我非常好,但我们也就派到这么长的缘分,我死了缘分也就了了。我回去后小凤爸爸那边也不去,他那里有小凤妈妈陪着呢,你们只要在春兰外公的土坟上掏个洞把我的骨灰盒塞进去就行了。他在那边等了我四十年了,我不能让他再做孤魂野鬼了。这是第一件事。”
她歇了会儿又接着说:“这第二件事呢,就是我在陈家舍住的那三间瓦房,那房子是小凤家的祖产,应该归你和大凤姐妹俩来继承,听说大凤在江西过得不丑,孩子们都成了家,大凤两口子都退了休,月月都能拿到工资,估计她也不会要这房子了,因此,这房子就由小凤来处理,我回去的安葬费用也由你们承担,别再要老赵这边花钱。这边火化的费用由赵家出,我耳朵上的这副金环子留着给春兰的小孙子,到时要给他戴上红孝帽为我打灯笼(这里的习俗重孙子戴黄孝帽,只有玄孙辈才戴红孝帽)。还有,回去后给我办丧事别铺张浪费,越简单越好,大凤那边有一大帮孙子孙女拖着,又隔着这么远的路,就别通知他们回来了,春兰的妈妈早就死在江西,她爸又找了个安徽的婆娘,这么多年跟这边也没联系,就更没得必要通知他。今后,春兰就只有你小凤这么一个至亲的人了,我走后你们要经常往这边跑跑……你们记住我说的这些话了吧?”
一直强忍着眼泪的小凤和春兰忙说:“记住了,我们一定按照您的嘱咐办。你别想太多,或许还能好起来再过几年呢。”
“好不了了,我累了,让我歇会儿。”说完她就闭上了眼睛。
凌晨时分,老人安安静静地走了,结束了她饱经沧桑而又不乏传奇的一生。
这边丧事办得很隆重,火化前一天的晚上还请了九个和尚念了半夜经。送葬的那天,老赵突然瘫倒在吊唁大厅,他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哭得死去活来的是她身后唯一的亲骨肉春兰,想到当年如果不是这个婆奶奶将她带到这里来,可能她早就不在人世了。
事后,他们约定,先由来根夫妇将骨灰盒带走,等过了终七再在那边举行一次安葬仪式,到时这边的人一齐过去。
回到陈家舍后,小凤就让来根给江西的姐姐大凤写了封信,她说:“唯独这件事不能听妈妈的,这么大的事不通知姐姐回来一趟,将来她会怪我的。”
来根将巧云妈妈的骨灰盒安放在家神柜上她的牌位旁边,每次吃饭前小凤都要先给她上一碗饭,小凤打算按家乡的风俗给她上完二年饭,到了第三年再化掉牌位。
没过几天,江西的姐姐就同姐夫一齐回来了。夫妻俩先是在牌位前磕过了头,后来大凤就伏在骨灰盒上哭了老半天,她哭着说:“你像亲生妈妈那样照顾了我们十多年,我们却没能在你跟前尽过一天孝。”惹得小凤又陪着哭得喉咙声哑的。
骨灰下葬的前一天,春兰那边一家全过来了。当天晚上,也请了和尚在来根屋里做了一场佛事。春兰外公的那个单坟原来是葬在自家田里的,农业学大寨时为了增加种植面积,大田里的土坟都平掉了,幸亏,巧云当时就想到了将来有这一天,她特地请了几个人,将春兰外公的骨殖移到公墓里。这回,来根又到戴家窑请人做了一块大理石的墓碑。中午吃“下红”饭还请了四五桌庄客,一切都还算办得圆满、体面。
事后,老赵要给来根二百元贴补丧葬费用,来根死活不曾肯收,他说:“妈妈关照过的,你在那边用过钱了,这边理应由我们用钱。”后来大凤要与妹妹平摊所有开支,小凤说:“妈妈还嘱咐不要通知你们回来呢,说你们有孙子孙女拖着,路远迢迢的,别麻烦你们了。现在我自作主张通知你们了,如果再要你们花钱,妈妈在那边会怪我的。”大凤说:“这妈妈也真是的,到末了了还惦记着照顾人,老实告诉你,这次如果不叫我回来,我不恨妈妈,就恨你小凤,那样的话我这一辈子心里都不得安生。”
大凤夫妇临走时留下了五百元钱,还留下了一句话:“那房子随你们怎样处理,我不要。”
第二年春天,来根家将那套老瓦房作了一次修缮,就跟大儿子春明分了家。不过,好景不长,在后来的计划生育的风暴中,因为超生,那房子又被夷为平地。这是后话。
六十八  一门双喜
他那年高考过后,一个爆炸性的新闻传遍全公社,小小的陈家舍中了两个“状元”,而且还是一对双胞胎兄弟。这对跃出龙(农)门的孪生兄弟便是刘来根的儿子。大双张春和考上了本省淮安的一所会计学校,小双刘春平被离家不远的一所银行学校录取。虽然都只是中等专业学校,但那时国家包分配,一接到录取通知书就可以将农业户口转为城镇户口,毕业后就有了铁饭碗。这种连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居然成双结对地降临到这个普通的农民家庭,让刘来根夫妇顿时觉得风光无限,内心的兴奋与激动没法用言语来形容。
那时候的城镇户口对于一个农民家庭来说是可望不可即的,有句俗话说:“三世修不到城脚跟”道尽了乡下人的悲哀与无奈。户籍管理的双轨制不但将农民终身地捆绑在集体的土地上,而且像是中世纪的奴隶那样世代相传。哪怕是通过婚姻组成了家庭也没法改变一方的户籍。世界上大多数国家都可以通过涉外婚姻改变国籍,而中国的涉农婚姻却享受不到这种待遇!因而,持有城镇户口的小老头能娶到一个农村中的妙龄少女,城里那些中年丧偶的老女人却对农村中的帅小伙不屑一顾。城市与乡村的这条鸿沟太深了,一旦结合就意味着一方要用那点微薄的工资养活对方一辈子。
然而,高考却给了农村的孩子一次千载难逢改变命运的机会。因此,刘来根觉得,这个世界只有高考才是最最公平公正的。在它面前权力和金钱起不了丝毫的作用,而且,农村人和城里人破天荒地站到同一条起跑线上。哪怕是你老爸是炙手可热的大官,老妈是富婆,如果你的分数低于农村中的寒门学子,也只能名落孙山惨遭淘汰。虽然挤上高考这座独木桥的人太多了,能幸运地到达彼岸的人只是微乎其微,像刘来根这种情况,在当时叫一门双状元,他们夫妇俩自然会大喜过望,兴奋莫名。
过了两天,来根拿着两张录取通知书去公社派出所迁户口时,正好在公社大门口遇见了张桂英,她突然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说:
“不简单!不简单!我家秀芹在县城上了那么多年都不曾考得上,这回你们家一次就考上两个,为陈家舍争了光,祝贺你。”来根虽然跟这个不同寻常的女人当过好几年的跟班,常常看到她用双手热情地握着男人的手,但从来不曾跟自己握过手,当那双像白馒头似的手紧握着他那粗糙的大手时还真觉得有点受宠若惊。他说:
“我也不曾想得到两个都一起碰上了,说起来还真的要托你张支书的福,要不是你安排我划差船后来又开挂桨,说不定他们连中学也上不起呢。”
“哪里!哪里!还是两个孩子聪明,肯用功,小时候我就看出他们将来是个人才。噢,事情都办好了吗?到我家去坐会儿?”
“下次吧,我还要去粮管所转一下粮油关系呢。”
“这样吧,你先去办一下,办好了到我家来吃饭,正好秀芹的公公也到公社有事,宝春又同书记一起下了村,你替我陪一下亲家。”
“这……好的,这么说我办好了就过去。”
粮管所那边的事情不难办,因为前两天已经弄船来过一次,按统购价卖掉了两个孩子一年的口粮计划,今天只要凭户口迁移证转粮油关系。从此以后,他们就是吃国家粮的城镇居民了。
张桂英家的房子离公社大院不远,是一片新建的住宅区,住的都是外来的干部和单位职工,清一色的砖瓦平房独门独院,大门外是整洁的砖铺巷道。那时砌这样的房子造价也只花费两三千元。砌房子时来根帮过不少忙,大部分材料都是来根用挂桨船送过来的。来根知道,这房子其实没花多少钱,木料和水泥是批的计划平价,砖瓦是公社自办的轮窑厂的,对公社里的干部价格上有优惠,就连负责建房的木瓦工的工资也没人家贵,春明在这里忙了十多天,只是象征性地收了几十元钱。
张桂英一调上来就当上了公社计划生育助理兼办公室主任,这个新设的官衔属于中层干部,与科长级别相当。因为计划生育工作一年比一年难做,自从实行一胎化的政策以来,来自下面的阻力与日俱增,办公室内配备了好几个工作人员。她是一把手,虽然工作担子重了点,但她那泼辣的性格和雷厉风行的作风却赢得了书记社长们的倚重。当年的沈书记已经调去县城好几年,听说现在是一个什么局的局长,华社长也早就退休了。也没听说她在大院里与哪个书记社长有那一档子事。看来,她现在的天下是凭着她出色的工作成绩闯下来的。
中午吃饭时,桌上只有来根、张桂英和她的亲家三个人,女儿和女婿都不在家,听说是女婿有个同学结婚,将小两口一齐请过去了。亲家是本公社一个庄子上的民办教师,姓陆,跟来根挺熟,因为两家结亲后经常用他的挂桨船。儿子在几年前考上了一所中等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到公社中心小学当教师。结婚后就住在岳父母家中。这门亲事对张桂英这一家来说还算是高攀,因为女儿秀芹虽然有了一份在信用社的工作,但目前还是农村户口,而人家小伙是正儿八经的公办教师。因而,每次亲家上门都待若上宾。两个儿子一齐中了“举”的刘来根觉得他现在身份档次也并不比他们低。
也没弄多少菜,张桂英没时间弄,只烧了一条季花鱼和一盆冬瓜排骨汤,又在门口的熏烧摊上买了两三样菜。亲家挺能喝酒,来根以前滴酒不沾,后来开了多年的挂桨船,多少也能喝点儿,但远远不是亲家的对手,好在张桂英“酒精”考验巾帼不让须眉,不但喝了好几两酒,还豪爽地陪亲家接连抽了几支烟。此刻她白白胖胖的脸上艳若桃花,哪里像是个四十大几岁的女人?
六十九  状元家宴
儿子开学前,刘来根在家里请了四桌客。主要是请的庄上的干部和几个邻居、本家。公社那头特地请来了张桂英主任和陈科长(就是当年的出纳小陈)。他们是陈宝春开着公社小轮船送回来的,陈宝春因为还有事,没上岸就把船又开走了。支书秦树勇亲昵地握着张主任的手久久不肯松开。听说他们两个人现在还有那方面的联系,只是自从张桂英卖掉了庄上的房子,平时难得回来,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机会太少了。秦树勇现在也算是德高望重的老支书了,他的女儿刚被安排进了公社化工厂做化验员,儿子秦峰也在厂里跑外勤。
灶上的主厨是小凤的表妹存女。自从当上了支书娘子,庄上来人到客全是她负责忙菜招待,这几年厨艺大有长进,小凤知道她烧的菜最合干部们的口味,因而特地请她过来掌勺。
宾客入席时,大家都推让张主任和陈科长坐主桌的上席,可陈科长死活不肯坐,他说:“我最小,应该是秦支书这个父母官陪张主任。”这小伙还挺识趣,没忘记他以前是他(她)们的下级。
春和春平两弟兄也安排在主桌陪客,过了高考这一关,两个孩子一下子都成了大人。他们是今天的主角,宾客们自然会对他们刮目相看。因为短短的两年一过,他们就都会有一份旱涝保收的工作。陈科长坐在另一张桌子的首席上,女婿张兵安排在那张桌子斟酒。
来根还请了花会计和隔壁的老队长王传礼。王传礼刚刚为走了二年的亡妻化掉牌位,今天准备离家上江南女儿那边去,是来根将他留了下来的,叫他晚一天走,在这里跟大家一起吃顿饭。贞莲子一走他就辞职不干了,再说,分田了,队长也没多少事做。他女儿那个村里有个村办的包装盒厂,说好了让他过去看大门,一个月能拿到三十多块钱工资。他分到的四亩多责任田也全给了香丫头家代种。
酒桌上的气氛既喜庆且热烈,坐在一张板凳上的张主任和秦支书频频举杯,谈笑风生。美中不足的天气有些闷热,一屋子的人挤在堂屋里,头顶上只有一台吱吱呀呀的吊扇。张桂英今天上身只穿了件色泽素雅的短袖衫,一看就知道那是从商场里买来时装,领口开得极低,露出了一大片雪白的胸脯,让春平那小伙想起了学过的一句成语——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下身的长裙也被她撩到腰间,露出了一条蓝底碎花的平裆裩子,幸好,这样的裙底风光只有紧挨着她的秦树勇能有幸一览无余。不过,对他来说这些都不是秘密。
来根夫妻和女儿莲丫头都没坐桌子,他们要忙着端菜、洗碗,幸好事先还请了个香丫头帮忙烧火,否则存女还真忙不过来。媳妇玉香要负责照应六岁的外孙和五岁的孙女,帮不了锅上的忙。那时还不曾有专门帮人做家宴的班子,家里请几桌客都是全家总动员。
因为酒喝得有点过量,张主任一口饭也没吃,要秦支书派挂桨船送她走。树勇说:“别忙,先到我家去歇会儿,下下午再送你走。”树勇知道这大热天她们这些大干部是习惯要午睡的。听他这么说,张主任先是犹豫了一下,后来她瞟了一下正在帮着收拾桌子的存女,忙说:“不了,你忙你的,我还是到陈科长家歇会儿吧。”说着,他们三个人就一齐出去了。等到请来的客都散了,这边老两口才张罗着安排跑忙的人吃饭。
吃饭时,小凤看到存女好像有些心不在焉,就看出了她的心思,连忙笑着跟她说:“你别忙,慢慢吃,没得事,刚才我在大门外看到那婆娘跟在陈德江的后面走了,树勇一个人家去了。”存女听后就说::“我不忙,你也盛饭吃,你瞎想哪儿去了?”其实存女还真的是担心张桂英会到她家去睡午觉,她怕他们酒后失态,做出离谱的事情来。这么多年来,她虽然是认可了这两个人之间的那种关系,毕竟这婆娘还帮了他们家不少忙,但她绝不会允许他们在自己家里乱来,有句俗话说“野花上床,家破人亡”这是件不作兴的事。
第二天早上,王传礼就带着个行李卷儿走了。临走时他将门上的钥匙交给了香丫头。正好那天村里开挂桨船的人有事不在家,是来根开船送他去轮船码头的。船开走后,香丫头眼泪汩汩地告诉小凤说:“这人真没良心,说走就走了。”
“那你怎么不劝劝他?”
“劝了,劝不住,你知道吗,他到那边去是有其它原因的,听说她女儿的那个庄子上有个四十七八岁的寡妇要改嫁,他是去相亲的。你说他心有多狠,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把我撂掉了。”
“假如是这样的话,我看你也别怪他,他才五十多岁的人,总不能这样不清不白地跟你扯一世。为他作想,你应该原谅他。”
“你说得也有道理,所以我不曾跟他扛。我要是硬缠着他,他是走不掉的。”
“这样好,开笼放鸟飞,我想,他是会永远记着你的。”
七十  计生风暴
波澜不惊的日子过起来挺快,一转眼二年就过去了。高中生上中等专业学校只需二年就毕业分配了。这两年虽然要同时供两个孩子上大学(这里习惯将读中专也称为上大学),但刘来根家里的经济压力还不算太大,那时上大学不但免学费,每月还有十几元钱的生活补助,再加上从农村中出去的孩子都非常节俭,一个月每人再能从家中得到十元八元的零花钱就就感觉挺奢侈了。
毕业没几天就收到了分配通知,两个人都学的是会计专业,春和进了公社大院,分在经营管理办公室,春平分在农业银行设在公社的营业部,与张桂英的女儿陈秀芹成了同事(这里银行和信用社在一起上班)。户口也从各自的学校转到公社所在地,成了镇上的居民。
那年春天,公社大院门前又挂上了一块崭新的乡人民政府的牌子,虽然原来的人民公社的牌子还没撤下来,但红红火火了二十多年的人民公社此时已经名存实亡,只有当初涂在斑驳土墙上“人民公社万岁”的标语还相当醒目。
乡村体制改革后,秦树勇仍然是村里的支书,原来的大队长(后来叫革委会主任)已改称村民委员会主任,来根家的女儿也进入了村委会,当上了村妇联主任。起初,陈晓莲是不想当这个妇女干部的,她知道这“官”她当不长,眼前就有一道坎她过不去,就是去年大弟春明家又生了第二个丫头,而且弟弟和弟媳妇都还想再生个儿子,计划生育是妇女主任的一项本职工作,自己家的工作做不好,还怎么去做人家的工作?还是张桂英主任特地回村做了她一次思想工作,她说:“你别怕将来会得罪你家兄弟,到时不要你出面,有我呢,计划生育是又不是针对他一家,大势所趋,就是你不当这妇女主任也绝对不可能再让他生第三胎!”后来她就稀里糊涂地上了任。
对于弟弟和弟媳想生三胎的想法,晓莲的想法是复杂的。虽然说起来她有三个弟弟,但她的亲爸陈春锁就只有春明这一条根,如果他不生个儿子,这一门的香火就从这一代断掉了。再加上她妈妈小凤的态度更坚决,她说过:“哪怕是躲出去讨饭也要再生一个!否则的话,我到了那边,没法向他爸交代。”话说到这份上了,刘来根对这事自然不会劝阻。
果然到了第二年秋天,弟媳妇玉香又怀上了。当晓莲从妈妈口中听到这消息时,已经过了适宜刮宫的月份。小凤跟女儿说:“这事不要你管,已经做过B超了,这回是个小伙。要是你走漏了半点风声我肯定不得放你过身!再过些日子,我安排他们到你传礼叔那边去躲些日子,等到孩子生下来,由他们去怎样处理。大不过罚票子拆房子,无论如何他们都不敢弄死我的孙子。”听到妈妈这么说,莲丫头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心想,算了,本来我也不想当这干部,过些日子让人家去当吧,天天在做灭门绝户的工作,不当也好。
过了些日子,小凤支派来根去江南找王传礼,小凤说:“你在那边弄过船,那地方熟,我们跟他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你去求他帮个忙,只要将人在那里躲到生养,我们会永远记着他的恩情的。”来根不敢怠慢,连夜悄悄地出发了。
王传礼住的那个村子靠近上海,原本也属江苏,后来划归了上海。传礼虽然在厂里只是个看大门的,但来根见到他的时候却觉得今非昔比,他好像比在家当队长时还年轻了好几岁。原来他女婿就是那家村办厂的厂长,女儿是厂里的食堂会计,他新找的那个老伴是厂里的环卫工,有一个儿子已经成家另过。她原来的老伴是厂里的装卸工,前年在一次送货途中遭遇车祸亡故,她因祸得福,不但得到了几万元抚恤金,还被介绍成了厂长的岳母。
那天中午,王传礼特地在家里陪来根吃了顿饭。他住在女儿的老房子里,女儿家已经搬进了新砌的别墅。那个叫阿芳的新老伴看起来挺贤惠,比传礼小五岁,据说老家也是苏北的,解放前她爸妈在那边种租田,后来就在苏南落了户。吃饭时,王传礼和来根说的是苏北家乡话,她不完全听得懂(她是在那边出生的)。当来根将此行的目的说过后,王传礼又用当地话跟阿芳说了一遍,阿芳接口就说:“个个呒没啥问题,阿那这厢房子都来西。”来根是听得懂上海话的,他知道她说的意思就是:这个没什么问题,我们家空房子多着呢。
晚上,厂里的食堂里还办了一桌菜招待来根。厂长夫妻一齐陪同,喝掉一整箱啤酒。厂长姓邵叫邵德才,看样子挺精明强干。当他听到春明在家里是个瓦工时就说:“厂里正在新建一处厂房,你儿子来了有活计做。就是你那怀了孕的媳妇尽量不要抛头露面,最好别出门,这里的计划生育也抓得紧。不过,你放百个宽心,只要你那边没人找到这里来,这边是决不会有人找我的麻烦的。”
十多天后,春明就带着玉香找到了这里,传礼将他们夫妻俩安排在正屋旁边一间过去养蚕的小屋里。倒不是正屋里没有空着的房间,是他们怕女婿女儿忌讳,俗话说:借死不借生,不作兴,蚕房不是正屋,宝宝生在那里也没关系。
第二天春明就到厂里上了工,听说这里的瓦工工资是苏北家乡的两倍多呢。传礼老两口都是要天天上班的,晚上他们睡在厂门口的传达室里。正屋的钥匙留给了玉香,让他们小夫妻自己在厨房里烧饭吃。堂屋有一台黑白电视机,阿芳照应玉香说:“你没事时就看看电视,别到外面乱跑,就当在自己家里一样。看你这样子起码还要再等一个多月才到日子。”闲着没事做的玉香,一开始很不适应,老是记挂着丢在家里的两个女儿,后来阿芳拿出了一些从旧衣服上拆下来的毛线,叫她给快要出生的宝宝织两件衣裳,这才让她慢慢地静下心来。
七十一  山雨欲来
支书秦树勇是从婆娘存女口中听到这情况的。那天晚上存女跟他说:“你知道吗,来根家的春明和玉香溜掉了,还是我替他家出的主意呢,我跟小凤说,玉香已经出了怀,再不想办法溜就溜不掉了。”
“溜掉就好,这几天我一直为他家担心思,张桂英那边一听到风声就要派人来抓,到时候就要将我打在夹板墙里,不好说话。人离了家就没事了,我也可以跟着喊喊空口号——派人出去抓逃,抓到抓不到又不是我的责任。”
听他这一说,存女忍不住地笑着说:“原来你们当干部的也是假革命。”
“他家这情况有些特殊,又是你的表姐,你叫我怎么下得了狠手?”
“你这样做是对的,我是跟你开玩笑的。我看,就是碰到无亲无故的人家也别做得太过分,这种事做得太绝人家会记恨你一辈子的。”
“说是这么说,要是真碰到钉子上,我是让不掉的,只能不顾一切地赤膊上阵。”秦树勇说的可是真心话,那时的计划生育工作是一票否决,一不小心就会断送掉大好前程,因此要保住自己的官帽子就顾不了人家的命根子。眼下村干部的中心工作就是计划生育和追收群众上缴款,当时干部中曾流行过的一句顺口溜——一怕肚子高,二怕两上缴,可见,计划生育是农村工作的第一难。
第二天,秦树勇就到乡政府面色凝重地将这情况告诉了张桂英。张桂英听了后开始觉得很吃惊,便问:“那细婆娘去年不是给她强行上了节育环了吗?”
“上是上了,可能是带环受孕。”
“这么大的月份,你们村里到现在都没发现?”
“她平时在家里带两个孩子,又不下田干活,哪个注意得到?”
“这事情我帮不了你,你赶快去向乡长书记汇报检讨。明天将刘来根和他的亲家公一起押送到我这儿来,我要他们交出藏身的地方,马上组织人出去抓逃。你要明白,这户人家是你家亲戚,弄得不好,连你下汤锅一起煮!只有全力以赴将人抓回来引掉,大家才能不受连累。”
当晚,秦树勇就叫来了妇女主任陈晓莲,跟她说:“书记说过了,要先停了你的职,等到把你弟媳妇带回来引掉再复职。我想,你是应该知道他们去了哪里的?”晓莲说:“停掉最好,我本来就不想当这干部。至于春明他们究竟去了哪里,姨丈你就别问我了,我就是晓得也不能说。随他们怎么处理吧。”
第二天早上,秦树勇就将来根和他的亲家“押”往乡计生办。亲家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在挂桨船上来根就看到他在不停地颤抖,好像是突然得了一场打摆子病,他是怕到了那里会挨打。幸好,小凤早就料到有这一天,一直没告诉亲家小两口去了那里,她怕这个老实人到时候受不住“刑罚”会招供。她知道来根虽然心里也忐忑不安,但他是绝对不会当“叛徒”的。
乡计划生育办公室已经搬进了一座今年刚砌好的三层楼内,样子比乡政府还气派些,这单位不缺钱,每年可以得到数额不小的超生罚款。虽然名义上这些钱是应该上缴县政府的,但乡里每年都会瞒报一大部分超生儿童,反正又不给上户口,报多报少也无从查考。再说,对乡政府来说,少报几个超生,既有成绩又能截留住罚款,何乐而不为?县里那一头也怕超生多了影响政绩,因而明知各乡镇都在瞒报也听之任之,这也算是当时的潜规则。
到了那里,两亲家被分别带进不同的房间,对他们进行了单独“审讯”,要他们交出“逃犯”的藏身地。刘来根一口咬定: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他说:“这事情你们最好别找我,他又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他铁了心想超生的个儿子,你们说我这个当继父的人怎么好去干涉?”那个四十多岁的“主审官”是计划生育小分队的队长,刘来根认得他,知道他姓武,以前在南边的一个庄子上当过民兵营长,因为他有一副凶狠的面相,今年才被抽调到计生办的。不过,他今天的态度还算温和,他说:“你说的这些虽然也有些道理,不过,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们去了什么地方。我了解过了,你们父子俩的关系还是不错的,是你给他们成的家,他们走后还将两个孩子丢给你,你说不晓得去了什么地方,分明是在撒谎。我们都是熟人,不想跟你说多少狠话,你自己惦量惦量,现在是形势逼人,不交代清楚是要吃苦头的。”盘问了一个上午,来根一直不肯改口,姓武的队长就出去了。
旁边的两个年轻人立即上来将来根从椅子上拎了起来,凶神恶煞地喝令他靠墙站着。来根知道这是一种最轻的“刑罚”,被处罚的人面壁而立,鼻尖要顶到墙面,旁边的人会借口姿势不正对其动手动脚。不过,那两个人没对他施加拳脚,他们晓得队长是出去向张主任请示下一步策略的,这个人是主任庄子上的,他们要留个心眼。
这样的结果,其实张桂英早就预料到了,她对武队长说:“刘来根肯定是知道的,但他绝不可能告诉我们,就是将他打一顿估计也没什么效果,而且他还是个烈士子女,不如先将他关起来,在他亲家身上下点功夫,那人老实,有可能诈得出来。”
后来,来根就被关进了一个杂物间,那里面放了一些宣传计划生育的标语牌和几个油漆桶,屋角的水泥地上有一块草席,席子上还有一条脏兮兮的棉布毯子。来根心想,来时什么东西都没带,也不晓得要将他在这里关几天?张桂英那婆娘到现在还没露过面,不晓得她会不会对他这个老部下网开一面?
七十二,虎口脱险
晚上,有人送来了一大碗米饭,上面有几块萝卜干。那人说:“我是食堂里烧饭的,上面照应过了,这门不锁,不过,得不到批准你不能私自离开这里,你要喝水可以到食堂里去舀。”来根听了就想到这可能是张桂英对他的特殊照顾。
秋天的夜晚还不算太凉,就是那屋子里蚊子好像比外面多,也许是被油漆的气味吸引过来的。身上裹着毯子又嫌热,他只好坐在席子上跟蚊子打了一夜的肉搏战。
第二天早上,他又被叫出去“过”了一回“堂”,还是昨天那个武队长告诉他说:“你不肯说,你的亲家已经说出来了,现在要你们两家拿出钱来让我们组织人员出去抓逃。张主任说了,一家先拿一千,钱花完了还抓不到人就再拿,直至将人抓回来为止。”来根心里明白,他们并没有掌握到人的去向,亲家根本不知道人去了那里,这钱现在不能出,因为这点钱很快就会被他们出去游山玩水挥霍一空,到时只能算是追逃的费用,不能抵罚款。于是他便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说:“我没钱,两个儿子上大学还借了人家不少债呢。”
三天后,刘来根被放了出来。他是在田间小路上走回来的。到家后才知道他亲家昨天晚上就回来了,在那里吃了不少拳脚,家里还送去了一千元钱。可能是那边见来根软硬不上,榨不出油来,也只好将他放了,这么短的时间就放出来了,他心里还真有的感激张桂英,听说东边庄上有个老头被关了二十几天呢。
晚上存女又传来了一个坏消息,说乡政府已经研究决定要将张春和刘春平两兄弟停职检查协助追逃。这消息让来根夫妻一夜没睡得着觉。如果真的将两个小的铁饭碗踹掉,这将如何是好?果然,第二天,在经营管理办公室上班的张春和就回来了。不过,他叫爸妈别为这事担心。办公室主任私下里跟他通过气了,他说:“你是国家分配过来的正式干部,不是乡政府安排的临时工,乡政府没权处分你,只不过是造造声势。你先回去歇几天。过了风头再上班。”刘春平倒是一直没回来,后来听说那个营业部的主任是个部队转业干部,脾气有点犟,他在私下里发牢骚说:“哪有哥哥犯法要处分兄弟的,这叫株连九族,现在又不是封建社会!”后来他跟乡长说:“我这里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柜上少个人就不能正常营业了,还是等把人抓回来再说吧。”后来那个分管计划生育的副乡长也没再坚持,老俩口也放下了悬着的心,只要影响不到两个小的,其它什么都不重要。
十多天后的一天早晨,秦支书突然上门说:“人已经抓到了,正往县城‘押送’,估计上午就要在县人民医院做引产手术,乡里通知我立即赶到医院协助做工作,你们要不要跟我的挂桨船一起走?”
惊慌失措的小凤说“他们怎么找到那地方的?是你说的?”
“你想哪去了,我根本不知道他们躲在传礼那里。听说是张桂英排查分析出来的,她知道你家外面没什么亲戚朋友,很有可能是去了王传礼那儿。他们先是联系上了那边的计划生育部门,消息得到证实后才直接放车子过去抓的。”
“这么说,现在是没得希望了?”
“还能有什么希望,一到医院就要强行打毒针。你们还是跟我一起走吧,照顾好大人要紧。”
此时,小凤好像已经乱了方寸,愣在那里手足无措,还是来根手忙脚乱地收拾了几样东西,将大孙女丢给莲丫头后,一手搀着小孙女一手拉着小凤上了挂桨船。上船后,小凤才慢慢地回过神来,她觉得可能还有一线希望,因为曾发生过这样的巧事,引出来的婴儿是活的,还能养得大。算日子,也有七八个月了,如果那种毒针不是打在要害部位,小孙子就还能有救。
那天天刚亮,乡里的那辆面包车经过大半夜的长途跋涉,终于驶进了县人民医院的大门。车上连春明夫妇一共六个人,乡计生办去了四个人,带队的就是那个审问刘来根的武队长。因为还没到上班时间,他们派了个人到街上买早点。玉香说她要上厕所。医院里的那个公共厕所离停车的地方只有二三十步远。武队长看着她跟着一个胖胖的清洁工进去后,也同另外一个年轻人下了车。驾驶员在车上打瞌睡,春明万念俱灰地瘫坐在车子里。当武队长确认了女厕所就只有这一个门时,就耐心地在门前守候。以往他们出去抓逃时,都要带着村里的妇女主任,这回情况特殊,陈家舍的妇女主任已经停了职,就是不停职也不适宜带着她,因而武队长不敢大意。
玉香在厕所里看到那个大约有四十多岁的清洁工时,突然双膝跪地低声地说:“我是被外面那几个人从江南逮回来引产的,阿姨能不能救救我肚子里的孩子?”见此情景,那人连忙将她拉起来,问:“你想要我怎么救你?”
“你只要将你身上的工作服和头上的方巾借给我,我拿着你手上扫帚和拖把就能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溜走。”
那人犹豫了片刻,心想,反正我只是个乡下的临时工,就帮她冒一回险吧。于是她便迅速地脱下了那件桔黄色的脏衣服,又把那条紫红色的方巾扎到玉香头上,化过装的玉香又在墙上抹了一手灰往脸上擦了擦,然后就拿着拖把扫帚哈着腰慢腾腾地走出了医院大门。
其时,武队长和那个年轻人,正蹲在厕所门前悠闲地抽着香烟。
七十三,江南产子
玉香走出医院大门后,立即丢下了拖把扫帚钻进了一条小巷,她知道马上就会有人出来“追捕”,她必须在很短的时间内找个地方藏起来。
那条小巷子正好通向医院后面的一条大河,河边上泊着一条运输大船,船上有个女人在艄后的棚子里着炭炉子。玉香也没多想就毫不迟缓地从跳板上上了船,径直走到艄后跪在那女人面前。她这一连串的举动将船上女人吓了一惊,这大清早的,这个清洁工想要做什么?好在玉香只说了几句话,那婆娘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玉香说:“我是被乡里干部逮过来引产的,刚才我在厕所里跟人家清洁工换了这身衣裳才从他们眼皮底下溜出来,马上就会有人出来找我,我想在你船上躲会儿。”
“噢,是这事啊,没事,你别怕,快躲舱里去,他们不可能找到船上。老实告诉你,我们也是为了躲出来养小二子才弄大船的,刚在这里卸完货,男人上岸去买机器零件了,准备吃过早饭开船。你先跟我们船出了城再说。”
玉香躲进船舱没过多会儿,船上那女人就在外面轻声地对她说:“有三个人在河边上转悠,怕的是在找你,你注意点儿,万一他们上船查,你就用被单蒙住头。”后来听到有人从挑板上上了船,武队长问:“曾有个大肚子婆娘上你的船?”
“清儿大早上的,你们发什么神经?哪个看到什么大肚子小肚子的?”
后来那三个人径直走到船艄,从舱门口向里望了望,他们看到铺上撑着一顶蚊帐,武队长随手拿了船上的一根竹杆挑开了帐子门,看到里面睡着一个儿伢,也没跟船上人说什么就匆匆忙忙地上了岸。
船上男人上船后,婆娘走到船头跟他低声地说了几句话,那男人就立刻撤跳板起铁锚准备开船。一会儿,艄后就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机器声,那婆娘在舱门口对玉香说:“把我吓煞了,刚才你是躲在那里的?”
“我是将身子贴在帐子后面的。”
“幸亏没蒙在被单位里。现在别怕了,开船了。城里的河道窄,船又多,我要到船头上去拿靠球,你在舱里替我看着小二子,等他醒了替他穿上衣裳,看着他,别让他爬出来。”
船舱里挺狭窄,那个叫小二子的男孩正睡得香甜,看样子也不过才过了周岁。从舷窗中往外看,清晨的河面上笼罩着薄雾,这座陌生的家乡小城正在迅速地向后退去,一种从虎口成功逃脱的喜悦让玉香激动莫名。肚子里的小家伙也有点不安分起来了,可能是他也在为幸运地逃过一劫高兴得手舞足蹈吧。
临近中午时,船才停了下来,他们都没来得及吃早饭,要停下来烧饭吃,而且也要问一下这个刚逃出虎口的人想去哪里。男人说:“已经开了几十里路了,这里已经出了我们那个县,现在一点儿危险都没有了,不晓得你想上什么地方?要不要我们送你去?”
“我现在没处去,如果回家的话肯定还是跑不掉。我想还躲到江南去,大哥的船不是也要到那边去装碎石吗,你们好事做到底,把我带过去好不好?”
船上女人插话说:“你是从那里逮回来的,到那里还是蹲不住,他们跑熟了脚,再找过去怎么办?”
“我家那个邻居叔子有个女婿当厂长,估计他能有办法找个地方把我藏起来,上次是他大意了,没想到会有人找到那里。”
男人说:“好吧,你说的那个地方离我装碎石的场子也不远,到了那里我把你送过去。”
吃早饭是时,他们谈了会儿各自的家庭情况。
船上的男人叫孔庆华,今年三十岁,婆娘叫忙英,比男人小两岁,家住在县城北边一个叫湖北口的庄子上。也才弄了二年大船,是忙英怀上小二子后才买的船。至今还没回过家。
一路上晓行夜宿,第四天傍晚,船就停到了一个轧石厂的码头上。玉香上岸打听到,这里到附近的一个镇要走五六里路,那个镇叫吴桥,镇上每天有两班车到传礼叔那边。她打算明天乘下午的一班车去,等到晚上再去找人。船上的两口子是难得的好人,这些天的朝夕相处,她跟他们已经处得很熟,晚上歇宿时,孔庆华都是抱条被单睡到板棚子上面,让玉香觉得就是自己的哥哥嫂子也不过如此。
哪晓得,那天晚上玉香就觉得身上有点不对劲,根据她的经验,就意识到可能是要早产,也许是这几天受了惊吓的缘故。她想,如果真的是临盆了,怎么办?总不能将孩子生在人家船上,还有,到那里去找接生的“老娘”?她没有准生的证明,哪个医院也不敢收她。
到了夜里,果然肚子疼得得厉害起来了,她知道,看这样子,可能孩子很快就要露头了,她生第二个姑娘时,接生的人没来得及赶到孩子就落了地。她只好推醒身边的忙英,说:“姐,不得了了,我怕的是要生了,你赶快将大哥喊醒了,扶我上岸,我不能生在你家船上!”
当孔庆华被惊慌失措的忙英叫醒后,一时也不知如何处理这突发的事件,轧石厂里夜里没有人,几间简易的工棚都锁着门。他说:“顾不了许多了,这时候还讲什么迷信,就让她生船上吧。”幸好,忙英很快就想出了个主意。她说:“你赶快将船上的大油布拖上岸搭个棚子,我们一齐把她扶上岸,你再去附近的庄子上找接生的人。”这时,舱里的玉香说:“接生的人就别找了,我生孩子不费事,你们别怕,到时只要忙英姐帮我将儿伢的脐带剪掉就行了。”
黎明过后,在船棚子上坐了一夜的孔庆华,终于听到了帐篷里传出了一声嘹亮的婴儿哭声。一会儿,忙英就从帐篷里伸出头来欣喜地对着船艄说:“好了,没事了,养了个大小伙,母子平安!”此刻,一轮红日正在山的那边喷薄欲出,朝霞映红了满天流云。
孩子平安地出生了,搁在玉香心头的一块大石头也落了地,这小家伙跨过了这一关,他就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了,虽然他可能上不了户口,不被这个社会承认,但任何人都没权利用任何方式扼杀他的生命。而在跨过这一步前,他只是个任人处置的孽种。
七十四  因祸得福
早上,玉香吃过了一大碗忙英端上去的糯米粥后,她想爬起身来对这个恩人磕个头,被忙英按住了。忙英问她:“要不要叫庆华替你到镇上去打个电话?”她说:“先不忙,等我想好了再打。”昨晚上岸后,玉香告诉了忙英一个电话号码,她说:“你把这号码叫庆华哥记下来,这是我们庄上支书家的,支书的婆娘是我家婆婆的表妹,如果我夜里出了什么事,你就叫庆华哥打这个电话,我家里马上就会有人来。还有,如果我不行了,儿伢还有用,你要帮我照顾几天,等他爸爸过来接他回去。”她的这一番嘱咐把忙英说得毛骨悚然,她只好故作镇静地说:
“你别瞎想,人家古书上还说过自己一个人还能在瓦车蓬里生孩子,你又不是头一胎,再说,还有我在旁边呢。”
“我是说怕有个万一,以前妈妈跟我说过,女人生孩子是一只脚踩在阳间里,一只脚踩在阴间里。”
“我妈妈也跟我说过,生孩子就同母鸡生蛋一样,瓜熟蒂落,没必要担心事。”
后来,还算顺利,第三个紧阵子过去后,小脑袋就露出了产门。忙英是过来人,一看到婴儿露出的头,就知道这是顺产。一会儿她就按部就班地做完了所有应该做的程序。
晚上,玉香已经拿定了主意,她跟忙英夫妇说:“我想好了,后天是孩子的三朝,你帮我替他洗个澡,再开船将我们娘俩送到传礼叔那边,我不想回家,他们知道了消息,家里肯定要地震,我还住到传礼叔的那间蚕房里,现在不怕有人来抓了,春明还能到厂里去上班。明天一早就替我打电话,叫春明直接赶到传礼叔那边。耽误了你们好几天工夫,我溜出来时身上又没带钱,我想将我手上的这副银镯子留给姐做个纪念,等孩子再大些将他认给你们当干儿子。”
“你说哪去了,我们怎么会要你的东西?你们平平安安的就好。你知道吗?前天夜里你把我们吓煞格了。”
第二天一大早,秦树勇就接到一个陌生人打来的长途电话。弄清了来龙去脉后就连忙跟存女说:“这下好了,有消息了,玉香跟人家大船上了江南,在那边生下了一个小伙,现在母子平安,叫春明立即赶到传礼那里去。”
傍晚时,当孔庆华的大船到了传礼那个庄子时,春明和妈妈小凤也刚刚赶到那里。小凤从忙英手上接过孩子后,叫了声“乖乖!”激动得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似的往外流。接着她又拉着玉香的手说:“乖乖,你这几天把家里人愁煞格,怎么就不早点打个电话?”玉香说:“我不敢,姨父家里的那个电话是连着乡里的总机的。”后来,小凤又将孩子交到春明手里,突然双膝跪地对着孔庆华夫妻不停地磕头。夫妻俩连忙将她拉起,说:“千万别这样,我们也是出来躲养的,当初人家也是这样帮我们的。”
晚上,王传礼在包装厂的食堂里招待了他们,春明对庆华夫妻说了许多感激的话。庆华还对他说:“孩子出生了,家里那一大笔罚款怕的你也缴不起,恐怕还要拆你的房子,不如弄条船跟我一起装装货,等手上有了钱再回去缴罚款上户口。”
“这样好是好,就是现在我没多少钱,一时半会的到哪里去买船?”
“我认识一个跟我打过帮的人,他现在嫌船小,要换大一点的,如果你想要,我替你问问他,那条旧水泥船只有二十吨,估计值不了多少钱。”
“也好,你替我问问,我先在这里打几天工,听你的信。”
夜里,阿芳在正屋里给小凤安排了一个小房间,她准备在这里服侍玉香到满了月再回去。
第二天,庆华的船开走了,春明又到厂里去上班了。
苏北那边,张桂英也从秦树勇口中知道了这边的情况。
玉香化装脱逃的那天,武队长带着哭腔在电话里跟她说:“真想不到,人带到人民医院还溜掉了。”
“怎么?你们三四个人都没看得住她?”
“我们是看着她跟在一个清洁工后面进厕所的,过了一会儿,那个清洁工就出来了,后来又看到那个清洁工穿着她的春秋衫空着手走出来,我们就知道出了大事了,那婆娘是跟人家换了衣裳从我我们眼前溜走了。我们晓得她还没走远,就连忙在医院四周寻找,可到现在还没找到。”
“他们庄上的秦支书曾到你那里?叫他帮助找,一定要把她找出来!”
“秦支书和那婆娘的公公婆婆都来了,现在,她家婆婆倒打一耙正缠着我,哭喊着跟我要人,还说,如果她家媳妇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就要跟我拚命。”
听到了这些,张桂英的脑子里突然记起了电影里的一句经典台词——“不是我军无能,而是共军太狡滑。”她有些自责,这一次是她自己失算,不曾安排一个女干部一齐去。于是她只好无奈地说:“回来吧,你们找不到了。”她知道,现在抓一个躲养的人,差不多跟当年抓地下党一样难,因为她们会得到老百姓的同情和保护。
那天,小凤还告诉玉香说:“那天我们赶到县城听说你溜掉时,心里既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这媳妇真不简单,竟然能想出如此高招从虎口脱身,这下孙子可能还有救;担心的是你孤身一人,身上又没带钱,还腆着个大肚子到哪里去藏身?那个姓武的队长回去后,我们在城里城外打听了两天,始终没得到一点消息。后来,还是春明安慰我们说:‘我看爸妈你们也别太担心,玉香是个灵醒的人,你想,她能有方法溜出去,肯定还能有办法躲起来。我们这样找是大海里捞针,肯定是找不到,还是先回去一起把割晒在田里的稻把子捆上场堆起来再想别的办法,或许过两天她自己会打电话回来。我知道她记得存女姨娘家的电话号码。’果然我们回去做了几天活计就听到了你这里的好消息。真想不到,当时急急呵忙的,你怎么会想出那么一个好主意来的?”
“想起来,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那天我上厕所前也没想到能溜得走,进了厕所看到那个清洁工时,好像是这小伙突然在肚子里蹬了我一脚,让我悟到了那个好主意。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七十五  七十大寿
一九八八年的秋天是刘来根的七十岁生日。那年春天,小凤就说过:“现在儿伢们都成了家,日子也好过了,到秋天一定要替你办一回七十大寿。”
刘来根没做过寿,二十岁的那年家里还算富裕,就是那时农村还没有贺二十岁的习惯;三十岁时是他的人生最低谷,他一个光棍汉,头上还有一顶富农的帽子;四十岁时虽然当上了一个小干部,但又正碰上了一个饿死人的一九五八年;到了五十岁、六十岁时夫妻俩正拖着一大帮儿女,心力交瘁地为一家人的饱暖操着心思,哪有心情去为自己做寿?这一次他自己也想风光一回。
大儿子陈春明和媳妇玉香是在他爸过生日的前两天回来的。只过了短短的五年时间,他们现在已经是一条载重一百多吨的铁驳船的小老板了。儿子小涛已经六岁。当初刘来根替孙子起这个名字时,取的是“涛”“逃”同音,意谓他是从鬼门关里逃出来的。这几年,他们换了三回船,先是二十吨的小水泥船,三年后换了条六十吨的水泥船,今年又上了这条一百吨的大铁船。 虽然,买这条船还借了不少债,但按照现在的运输行情,用不了二年就能全部还清。这几年,一家三口只是到了过春节时才回来一次,回来后仍然住在船上,他家的房子已经在五年前被乡政府拆掉了。因为还欠着计生办八千多元的罚款,因而,春节一过,趁乡里干部还没上班时便又逃之夭夭。倒也不是他们缴不起这笔钱,是心里还憋着一口气。这回他准备替爸爸做过寿后去将这笔钱缴掉,因为再也不能拖了,眼看着小涛就快要到上学的年龄了,不把这钱缴上去是上不了户口的。上不了户口也就上不了学。
二年前,在乡政府上班的张春和已经结了婚,媳妇就是存女家的那个在化工厂当化验员的女儿秦兰香。是两个小的自己谈的。一开始,小凤心里还不大同意这门亲事,主要是那丫头不过是个高中毕业生,而且还是个农村户口,后来秦树勇特地花了六千元钱为女儿买了个城镇居民户口。结婚后,两家人出钱为他们在乡政府驻地买了一处旧房子。现在,张春和跟张桂英是邻居,大门对着大门。
让来根夫妇有点愁心事的是刘春平。快三十岁的人了,至今还没落实下一门亲事,去年年初跟粮管所主任家的女儿谈了一年多恋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原因今年夏天又分了手。前些日子,听风言风语说他跟张桂英的女儿陈秀芹有了那种不清不白的关系,为这事,张桂英家的女婿女儿正在闹离婚。老俩口觉得,假如这些传说是真的,这小伙就真是鬼迷心窍了,那婆娘比他大五六岁,还有一个四岁的女儿,沾上了她,他这一辈子就毁了。
这些天,正好王传礼和老伴阿芳也赶回家做亲戚,来根也带他们老夫妻过了一天。前两天,香丫头家儿子结婚,王传礼是本家大伯,是香丫头特地请来根帮她打电话叫他们回来的。虽然传礼跟弟媳妇的那种关系在庄上是公开的秘密,但结婚的这儿子不是他的种,那时,王传礼还是个“正人君子”不会打野食,他是从邻居小凤那里碰了一鼻子灰以后才搭上这个弟媳妇的。不过,这回侄儿结婚,王传礼是帮了大忙的。因为王传法家砌不起新房子,亲家不肯让他家带人,为这事,传法特地去了一趟江南。传礼跟他说:“这事好办,就结到我那房子里,跟你亲家说,那房子我将来也用不着,早晚也要给你家。”王传法要的就是他这句话,回来后,就将房子收拾了一下,布置了新房,留了个房间让王传礼回来时落落脚。
正日的那天中午,来根还请了乡里的张桂英和陈科长。是三天前叫亲家秦树勇去约他们两个的。那天只来了个陈科长,刚办了退休手续的张桂英托秦树勇打招呼说,这两天感冒,不能来,其实她是觉得有点尴尬。一来是因为前些年“抓捕”玉香的事,再加上不争气的女儿惹出来的桃色传闻让她心神不宁。
下午,春明就跟秦树勇先去乡政府缴清了欠款,然后又去派出所为儿子陈涛上了户口。时间就是金钱,他舍不得在家里干耗着,他们是有三个孩子的家庭,将来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他计划明天拔桩动身。
晚上,小凤将春明喊到他姐姐晓莲家里,她说:“趁这回春明回来,有件事要跟你们商量一下,你们的亲爸已经走了快三十年了,至今尸骨仍然丢在江西的荒山上,我想趁我还走得动,去把他的骨头拾回来。俗话说,人过七十古来稀,我也快要到这岁数了,说不定哪天就走了,你们想想,你们的亲爸是个有子有孙的人,我死后是应该跟他合墓的,到时候,你们总不可能再把我的骨灰也送到江西去。而且,你来根爸爸是有前妻的,翠珍子还在那边等着他,我是不可能跟他葬在一起的。所以,你们看,这件事是不是要早点作好准备?”
春明说:“妈说的这事,我也想到过,这事是我的责任。可我实在抽不出空来,姐姐你能不能跟姐夫商量下,等放了寒假跟妈妈上江西去一趟,把骨头拾回来重新安葬。用的钱全由我出?”
“这事情好办,等这学期一结束,叫张兵跟我一起跟妈妈过去。”晓莲一点也没犹豫,就大包大揽地答应下来了。
“我告诉你们这件事,倒也不一定要耽误你们工夫同我一起去。我还要跟老头子再商量一下,如果他肯同我一起去的话,就不麻烦你们了,只要晓莲帮助照顾几天两个细丫头。”小凤这么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知道,只要她们娘仨主意定下来,来根是肯定不会阻拦的。
还有一点需要补叙一下,中午的寿宴上,来根还请来了陈家舍的另一位“大人物”。那人就是乡化工厂的厂长陈宝忠!是他与陈科长一起坐的首席。至于这人在劳改出来后的这些年干了些什么?他是怎样咸鱼翻身的?说来就话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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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27 14:41:49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七十六,咸鱼翻身

那年陈宝忠被判刑时,村里人都觉得他是罪有应得,就才当了几天村里的代理一把手,哪派到这么麻狂?他自己也觉得这一辈子是完了,就是几年后出来了,头上也会永远戴着一顶“劳改释放犯”的帽子。哪晓得,这小子后来还因祸得福,在一个专门关押犯人的水泥厂里他遇到了一个“贵人”。那人原来是一家国营大工厂的供销科长,因为收了客户的几百元钱贿赂,也被判了三年。那时的刑罚不像后来那么宽松,此前,还听说中央里有两个大官只为贪污了万把元钱就都吃了枪子儿。
那人姓范,比陈宝忠大几岁。因为出生在城市从来不曾干过重活,在那里经常受到管教的责罚。陈宝忠是苦出身,干那点活并不比干农活苦。因此常常帮助他完成任务。老范也挺识相,知道陈宝忠饭量大吃不饱,时不时地会从自己的份子里省下半个窝头给他。老范是比他早两个月出来的,临走时,给了他地址和电话号码,说:“我回去虽然当不到科长了,但厂里还肯定会把我安排到供销科上班,因为他们离不开我,我全国各地关系多。我在这里就遇到你这么一个好朋友,将来出去碰到什么困难的话可以来找我。”
宝忠说:“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的困难你是解决不了的,农村里哪能跟城里比,吃不饱肚子还要天天上工呢。跟你大哥说句老实话,我觉得这里挺不错,虽然同样不能放开肚皮吃饱饭,但供应的计划是农村双倍多,如果不是舍不得家里的婆娘和儿伢们,我真想再故意犯点儿错,让他们把我再留几年。”
“千万别这样瞎想,先出去再说,天无绝人之路。再说你以前做的那些事,我觉得是挺对不起你家老婆孩子的,回去好好地补偿补偿她们。”
“这些天我也是这么想的,我那时不是人。大哥你放心,我回去一定好好干。”
陈宝忠回来时,王成支书已经调上了公社人武部。头几年,他好像是是变了个人,专挑生产队里的苦活脏活干,因为干那些活可以多挣到点工分。他家的那个十四岁的大女儿已经是队里的女劳力了,十二岁的二女儿也没上过一天学,平时在家里烧饭洗衣,有时还上工干些轻活。九岁的三丫头也是陈宝忠回来后才开始上一年级的。他的婆娘叫忙珍,当年刚嫁过来时,高高的个子,瓜子脸,毛狸眼,庄上人都说她是陈家舍最“彤”的一个细婆娘。可能是这些年操劳过度,才三十几岁的人,却显出了老态,脸上布满皱纹,当年的一头青丝也变得像是一堆枯穰草,仔细看,好像背还有点驼。当她看到陈宝忠现在这样子时,心里想,还是政府有办法,这么个人也能教育得回头。要不是他犯了事,还当着干部,外面的女人还应付不过来呢,怎么可能这样既体贴她又关心孩子?
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几年,他又有点不安分起来了。
张桂英当上支书的那两年,他晚上总要在庄上游荡到小半夜,访到干部们在那里碰头,他就厚着脸皮凑过去混吃混喝。张桂英跟他又拉不下脸,他们之间曾有过那一档子事,他又算不上是个阶级敌人,而且他还是个在里面吃过几年萝卜干子饭的人,干部们都不敢惹他。碰头时被他寻到了,也只好说声:“正好,正好,也一起来弄碗饭。”
后来,他又得寸进尺向张支书“请示”说:“我在里头认识的一个朋友要我到他那里去做临时工,你们放不放我走?”这要求在当时来说是非常过分的,那时严格控制劳力外流,如果家里有人私自外出就要停发全家口粮。可那次,没想到过了几天张桂英居然答应了他这个无理要求,原来是几个大队干部都劝张支书放他走,那时还当着队长的秦树勇跟她说:“他要走,赶快开笼放鸟飞,省得在家里搅得我们不安逸,答应他不扣他家口粮。对上面就说是村里让他出去找头绪办工厂。”张桂英觉得秦树勇说的站得住脚,那时上面正动员各村办工厂壮大集体经济。
过了些日子,陈宝忠就堂而皇之地拿着乡政府开出的证明找到了老范。那时,老范虽然还不曾官复原职,但在供销科里还是他说了算,现在的科长是他的徒弟。老范挺讲意气,叫他先在仓库里打打杂。后来又安排他跟在一个供销员后面当助手。
几年后,公社办起了化工厂,生产一种叫脂肪酸的化工中间体,急缺一批烧碱作催化剂,厂里派人找到了陈宝忠,陈宝忠将这情况告诉老范后,老范说:“这事情不难办,我们厂里每年要用大量的烧碱,都是计划调拨的,可以给他们一点。不过,我倒觉得这是你的一次机会,你可以借这个机会要求回去当采购员,如果他们答应了,缺什么原料我这里支持你。你在这里做临时工,总不是个长久之计。”
后来,陈宝忠如愿以偿地成了公社化工厂的正式职工,负责采购原材料。那时的社办厂全靠搞关系获得原材料,一旦断了来源就要停产关门。因为陈宝忠掌握着厂里的要害,厂长和公社分管工业的副社长都把他当做不可多得的能人,凡事都要让他三分,他在外面请客送礼的开销可以凭他开出的白条子报销。几年后就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化工厂厂长。

七十七  长袖善舞

陈宝忠上任的第一年,老范帮他上了个新产品,那是一种制造农药的中间体,一年中就获得了数十万元纯利润。那时苏北地区的社办工业才刚刚起步,那笔钱可不是个小数目,一下子就还清了扩建厂房和添置设备的银行贷款。接下来的几年,化工厂生产规模不断扩大,效益成倍增长,被县政府评为明星企业,他个人也当上了县人大代表。
后来厂里又新建了一座办公大楼。县里来了大领导公社都将他们安排到厂里招待,因为那里有全公社最好的厨师。公社一把手跟他称兄道弟,其它副级干部都不在他的眼下。他是社里的摇钱树,又是政治上的一面红旗,他的成功也为地方官铺设了一条晋升的通道,那些人自然会将他奉若神明。
厂里的领导班子大都是他的心腹,几个副厂长对他唯命是从。总会计是他的一个妻侄,也没什么财务审批制度,一切全是他说了算,他是那里的土皇帝,可以随意奖励或者开除职工。据说有一次,分管工业的副书记打算从经营管理办公室抽调几名会计过去整顿一下财务,被他臭骂了一顿,第二年,那个副书记就被分工去主管副业了。
对于陈宝忠有作用的关键领导,他都会不惜重金巴结、拉拢。听说县里有一个挺有实权的大干部就得到过一套厂里买的商品房,虽然那时的一套商品房只值几万元,但那时的干部工资也低。有些胆子小的人对于他的赠与既不敢收又不敢不收,因为,一旦拒绝就意味着跟他不是一路人,很快就会受到打压,他那时几乎就是县组织部派来的特派员。
化工厂的工人工资也比其它社办厂要高得多,那时有的厂里的最低工资只有每月十几元钱,尽管这样,普通社员的子女还是没资格进社办厂的,只有乡、村干部才有可能将子女送进来。因此,陈宝忠又是乡、村里的小干部们巴结的救世主。秦树勇的女儿秦兰香就是通过他一句话安排进了厂化验室的。
陈宝忠刚放出来的那几年,秦树勇是他队里的队长,他常常会得到一点小小不应的照顾,秦树勇后来当上了支书,成了他的“父母官”,两个人关系一直不丑。他不但将兰香安排进了化验室,秦树勇的儿子秦峰也在厂里跑外勤。去年,还将张兵的弟弟张华也弄进了厂。现在陈家舍在厂里的十几人,有不少是通过秦树勇的关系进去的。
一天晚上,晓莲又为小叔子张华的事同妈妈一起找到秦树勇家里。晓莲说:“有件事不大好意思跟姨丈说,去年承蒙姨丈帮忙把张华说进了化工厂,可那小伙嫌车间里活计苦气味又呛人,他想请姨丈再跟厂长说说,能不能让他跟秦峰一起跑外勤?”
“是这事啊,现在可能不大好办,这个逼养的现在麻木得凶呢,全不把我放眼里了,我正想跟他翻脸呢。”树勇气呼呼地说出这话来,好像是心里窝了一团火,让小凤母女觉得他们两人之间可能出了什么大的隔阂。
“出了什么事了吗?”小凤有点担心起来了,毕竟兰香是她家儿媳妇,亲家跟厂长闹僵了总不大好。
“也没什么大事,你们先别打听,等过几天我说把亲家听。”他好像是强忍着怒火安慰了一下她们一下,小凤就不好再往下问了。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树勇将来根叫到家里,将那天发火的原因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他说:“想不到陈宝忠这个畜生现在麻木到这样子,他竟然打起了兰香的坏主意!”
“有这回事?倒是听说现在厂里有好几个细婆娘、大姑娘跟他好,但还真想不到他会畜生到这样子,是兰香告诉你的?”
“前些天,兰香回来眼泪汩汩地说:‘那天我一个人在化验室值夜班,他把我叫到他的宿舍,先说要安排我到办公室当出纳,后来又跟我说了许多下流话,还抱住我想把我往铺上摁。我说,你再不松手我就叫人了他才放了我。’这几天我正想着如何去收拾这个逼养的!”
“你打算怎样收拾他?”
“我想当着众人面,攉他两个嘴巴子,让他知道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欺负的。”
“这办法万万不可,他厂里养着好几个打手,你占不到便宜。再说,事情闹大了,你又拿不出证据来,公社里的人都帮他说话,最后倒霉的是你。”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出了这口恶气再说!”
“我看,现在事情还没有酿成什么后果,你先去找一下张桂英,她才刚退了休,在书记跟前还能说到话,让她将这事个别地向乡里的书记汇报一下(几年前公社已改成了乡政府),或许能把事情摆平。”
后来,张桂英果然为这事特地去找了一回乡党委一把手赵书记。赵书记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刚调来不到一年,听到这情况后说:“我来的时间不长,已经有好几个人反映过你说的这种情况了。听说他是你们庄上的,以前还因为奸淫幼女劳过改?”
“我们都是北边陈家舍的,他犯事的那一年,我在村里当妇女主任。”
“哦,这么说,这人是积习难改。快六十岁的人了,哪有那份精力的?听人说,他在厂里有好几个小情人呢。开始我还真不相信。不过,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因素,现在暂时还不能动他,你替我跟秦支书说一下,这事由我来处理,叫他不要意气用事,应该顾全大局,我肯定会处理得让他满意。”
“这样最好,我知道书记也有难处。”
赵书记站起来握了下张桂英的手,意味深长地笑笑说:“就这样吧,我还有事,其它的就不谈了,你理解就好。”
没过几天,秦兰香就被乡政府调到多种经营办公室当出纳了。比在化工厂做化验员算是提升了一大截。
不过,后来秦峰和张华在厂里都没站得住脚,只好出来办大船跟春明出去跑运输。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七十八  江西之行

到了初冬时分,来根和小凤一起去了一趟江西。
一个月前,小凤跟来根说:“上次替你做寿时,我和晓莲姐弟俩商量了下,他们都想去江西把亲爸的遗骨拾回来重新安葬,我想,如果你肯同我一起去,就不耽误他们的工夫了,你识字,我认得那地方。不晓得你肯不肯同我一起去?”
“这事我早知道了,你不跟我说我也不好问你,你的心思我懂,你是准备到了那边不跟我过了。”
“这事你也别有什么想法,不是我不想跟你过,就怕的到时候两个儿伢不答应,由不得我。你想,哪家不是这样,陈年锁现在也是个有子有孙的亡人了,哪个儿女不希望亲生的爸妈葬在一起?其实,人死了谁知道去了哪里?不过就是个意思罢了。我跟你一起过了快三十年了,现在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了,或许还能在一起过好些年呢。再说,你还有个苦命的翠珍子在那边等着你,你忍心让她永远做一个孤魂野鬼?”
“我就是随便一说,也没什么想法。不过,这么多年了,你还能找到那埋坟的地方吗?”
“我想应该能找到,我是用一块大石头做了记号的。”
“这么说,我们就趁着天暖早点动身,我也想顺便到龙锁兄弟那里去看看,听说两个地方相隔只有八九十里路。”龙锁是妈妈跟继父秦二宝生的儿子,那年食堂散伙后,带着妻儿去了江西。一转眼三十年过去,还是妈妈去世时回来过一次,后来一直没回来过。
过了几天,老两口将两个孙女交给了晓莲就动了身。那时,长江上的客轮还不曾停航,他们还是走的老路,先乘小客班船到一个叫高港的江边码头,再从那里搭乘江上的客轮到九江,龙锁那个垦殖场离九江还有二百多里路。这条路,来根没走过,小凤是走过一个来回的。在大轮上,他们是买的那种每个人都有个铺位的四等舱船票,这是船上最便宜的舱位。小凤依稀记得,早先,船上还有更便宜的五等舱和统舱。五等舱里每人有一个座位,买了统舱船票的人只能随便找个空地坐在舱板地上。那年,她带着莲丫头和小春回来时,乘的是一艘装货的船,所有乘客全是统舱。不过,船票也特便宜,那么远的路,一个人只有三元几角钱。
上船的那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蓝天下是一望无际的长江水,此情此景让站在船头上的刘来根不禁哼起了《三国演义》开篇的那首“西江月”——
滚滚长江东逝水,
浪花淘尽英雄……
第四天晚上,天快要黑了,老两口才访信问讯地摸到龙锁家。房子很破旧,估计还是当年建场时盖的简易宿舍,红砖砌成的墙壁上布满了岁月的斑驳。龙锁夫妻正在家里吃晚饭,吃的是厚敦敦的山芋粥。来根看到今年才五十六岁的龙锁已经白发满头,婆娘招娣更显老,笑起来满脸皱纹像是颗核桃,还不如比她整整大十岁的小凤嫩气。来根知道,这些年他们过得不好,女儿在江西没养得大,儿子结婚五年后死于一场车祸,媳妇改嫁后给他们留下下了一个三岁的孙子。
一见面,龙锁就惊讶地问:“你们怎么摸到这里来的?,怎么不先打个电话?”
“打了,没打得通,我们就拿着你这里的地址摸过来了。”
“是有什么事情吧?”
“春明想把他爸的骨头拾回去重新安葬,他又没时间,我们就想,反正还跑得动,正好还能顺便拢你这边看看。”
“哦,有这个必要吗?还这样兴师动众的。”
小凤听了就插话说:“这也是儿伢们的心意,其实也没多大麻烦,把他的骨头拾回去就等于是带他回家了。”
正说着,招娣就忙着刮粥锅淘米煮饭,小凤说,别忙了,我们几天没得粥吃了,就吃点粥顶好。”
招娣说:“哪能呢?现在又不是过去没得吃。”
后来,饭煮熟了,又炒了一碗小咸鱼干。龙锁说:“这时候这里买不到菜,这里是个农业队,跟农村一样,场部所在地的那个镇子离这里七八里路呢。”因为炒小鱼时放了许多红辣椒,来根和小凤都没敢伸筷子,只吃了些青菜汤。听说山区里寒气大,山里人习惯吃辣袪寒,他们来的时间长了,看来也入乡随俗了。
晚上,来根同龙锁一起睡在平时孙子睡的小铺上,小凤跟招弟睡里间那张稍宽些的板铺。
多年不见的两兄弟碰到一起,自然会有说不完的家常话。他告诉来根,那个靠他们养大的孙子叫秦学兵,现在已经十六岁了,还在镇上上中学,每个星期回来拿一回米。他说:“这里现在也分了田,就是觉得反而没有以前过得好,过去管他田里收多收少,反正月月拿到点工资,农场是国营的,亏损了有国家。现在场里也小气起来了,分点儿田抵工资,这里的田都是开荒开出来的小块地,哪有家乡平原上的土地出产多,因此,我们现在还不如以前。”
“这么说,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如把户口迁回去。”
“这个不能,我们现在的身份还是国营农场的农业工人,过了六十岁是可以拿到养老金的,我们那边过来的人已经有不少人办过手续了。”
“哦,这么说还是要在这里守。”
后来,来根还问龙锁,四明的那个农场离这里有多远?真想顺便去望望他。龙锁说:“远着呢,去的话中途还要转两回车,不过,你没必要去了,听说他前年就得了痴呆症,你去了也不一定认得你。”
“他的儿伢老小还过得好吗?”
“听说婆娘已经死了好几年了,儿子是在这里寻的人,他现在有个孙子在南昌火车站上工作,是当兵转业过去的。”
“哦,这么说,孙子还挺有出息。

七十九,魂归故里

第二天早上,龙锁说:“难得到这里来,你们先在这里玩几天,你这情况必须我去帮你弄,我这里跟队里借一辆拖拉机,再带个旧木箱子和几样工具过去,那个林场我还有个熟人,可能还能帮上点忙。”
“这样也好,不过时间不能长,家里有两个孙女还丢在她们姑姑家里,就在这里玩一天,明天你同我们一起去。”
那天,夫妻俩请假没上工。上午,龙锁去镇上买菜,来根也跟着去玩。镇子不大,据说以前是山脚下的一个大庄子,因为大跃进时建场时场部设在那里,后来场里又在旁边开了几个小工厂和中、小学,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物价跟江苏那边差不多,不算贵,市面上鱼肉蛋都有得卖。龙锁说,也是这几年才好起来的,他们开始到这里时常年吃不到肉。
因为正好是星期六,学兵晚上也回来了。孙子个子不算高,圆盘脸,样子挺文静。听说在学校里成绩不丑。家里只有两张铺,孙子回来了,龙锁就在地上用穰草打了个地铺陪来根睡,还挺暖和。夜里,龙锁告诉哥哥,他现在的最大希望就是孙子能考上大学,走出这个穷山沟。他们老两口就在这里养老,也不去想什么叶落归根的事,死后就在这里陪儿子。
第二天,他们在山间的砂石公路上颠簸一上午才赶到那个叫沙河的林场。开拖拉机那人是农业队里的队长,姓马,安徽人,五十多岁,样子又黑又瘦,不像是个当干部的,听龙锁说,这里的队长也跟普通工人差不多,以前没分田时,天天同他们一起上工干活。
他们没遇到龙锁说的那个姓李的熟人,他婆娘说,老李跟货车上南昌去送竹子了,可能晚上才能回来。他们只好在镇上先找了家旅社住下来。隔了这么多年,这个小镇变化很大,除了林场场部的那大院子还是老样子,小凤已经找不到一处有印象的地方了。她突然担心起来,他们能在这里找到年锁的葬身之地吗?
她记得,她们家原来搭的小棚子在镇西边的一个小山坡上,离镇子大约有一里路,每次上镇上买东西她都要搀着才五岁的丫头小莲,沿着尘土飞扬的砂石公路往镇上走。年锁就葬在棚子北边的一个小土山上,那时山上长着稀稀拉拉的小杂树,有些地方还长满半人高的荒草,先是儿子埋在那里,她每次去那里砍柴禾时都要到儿子的坟上哭一会儿。虽然向西的那条公路现在已经铺上了沥青,但小凤可以确定路还是那条老路。
在一家小饭店里吃过饭后,他们沿着公路往西寻找。因为路不远,拖拉机就停在旅社门口,也没带什么工具,龙锁和马队长都觉得,能找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果然,他们找了一个下午,也没能确定是埋在哪一座小山上,好像出了镇,公路边上全是那种相似的小土山,让小凤觉得到处都似曾相识同时又很陌生。龙锁说:“还是先回旅社吧,等晚上老李回来了,再问问他,他来得早,或许能提供一点线索。”
回到旅社时,老李已经在那里等他们。他跟龙锁打过招呼后,就盯着小凤看,小凤突然开口问:“你是小李?”
“你是年锁家的?”
说了几句话后,两人都认出了对方。老李来得早一些,当时是林场的正式工人,年锁出了事后有他帮助收尸的。那时他才二十岁刚出头,是跟父母一起过来的。
龙锁介绍过来根和马队长后,就将小凤夫妻来的目的告诉老李。老李说:“这事不难,不过你们如果遇不到我,肯定是白跑一趟。好吧,先不谈这事,先去吃晚饭。”
那个饭店的老板是老李的熟人,点了一桌子的菜,只收了他四十元钱。大家都高兴,四个老头喝掉一瓶白酒。小凤的心里也安逸下来了,她知道,这小李(以前叫惯了,她改不了口)是帮助埋年锁的人,明天肯定能找到那座土坟。席间,听老李说:“你们找到远处去了,现在镇子比以前扩大了,那个小土山其实就紧靠在镇西头,不要跑那么远。那地段已经卖给一个外地的老板,说要在那里盖厂房,幸好你们来得及时,来晚了那里的坟就全平掉了。我爸妈也埋在那里,也正筹备着为他们迁坟,每年过清明我都要去一回的。年锁那座坟还在,坟边上还有一块一头大一头小的青石板,明天我带你们去。”
第二天,他们没费多少周折就找以了那座坟。他们将能拾得起来的骨头都装进了龙锁带来的一个旧木箱里。那天,适逢冷空气南下,山上刮着很大的北风,被风卷起的枯叶打着旋漫天飞舞。小凤想找块空地将从镇上带来的冥纸烧掉,她想给苦命的儿子留点零花钱,那座小坟就在这旁边,以前没留什么记号,现在已经没法辨认。老李说:“今天风太大,这里不能点火。”他们只好拿到公路边上去烧。点着了纸钱后,小凤叫喊着儿子的小名,呜呜咽咽的说:“乖乖,妈妈来看你了,可实在找不到你,只好把你一个人留这里了。”
当天下午,马队长和龙锁就开着拖拉机走了,老李也没留他们,因为带着年锁骨殖的来根夫妻不便久留,他们要搭乘过路的班车去九江。

八十  棒打鸳鸯

来根夫妻回来后,先把那个装着年锁骨殖的旧木箱临时磴在公墓上。他们计划为他重新钉一副棺材,等到过了大寒再安葬。这里虽然已经实行了强制火化,但还有人家将骨灰装进棺材中安葬。
一天晚上,来根出去打听木匠哪天有空,存女过来跟小凤说:“前几天,张桂英来找过我,谈了半天家常。”
“是说的她女儿秀芹和春平的事?”小凤看到她神神秘秘的样子就猜到了。
“你猜上了,一点不假。”
“她跟你说了些什么?”
“她告诉我说外面的传言是真的,两个人已经好了半年多了,不过,她女婿陆志军是上一个月才觉察到的。是他亲手在春平宿舍里逮到他们的,那小伙不曾声张,当晚就睡到学校宿舍里去,第二天就提出要跟秀芹离婚。闹了个把月了,这边一直不曾松口。”
“她告诉你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寻思她可能是担心离了婚后,这边春平又嫌秀芹岁数大不要她,弄得驼子跌跟头两头不着实。她是想通过我探探你们的口风,假如两个小的愿意在一起,你们肯不肯接受她?”
“这事绝对不可能,看我回来怎样收拾春平这个打摆子!你想想,那婆娘比他大五六岁,还带着个女儿,他好丑也是上过大学的人,又不是寻不到婆娘的光棍汉。”
“我倒觉得你先别把话说死了,人家不过就是大了几岁,其它方面的条件也不丑,那丫头生得标致,现在又转了国家户口,还有正式工作,至于那个小丫头又用不着他们养,张桂英每月都能拿到一笔不小的退休工资,再过年把,她爸爸陈宝春也要退休了,两个老的就这么一个宝贝丫头,将来还不全是小两口的?”
“这么说,你是来替她做工作的。存女我告诉你,这事以后不要你多事,我心里有数,如果春平真想这样做,我就不认他这个儿子!”
“姐,你别发火,我是来告诉你这情况的,我哪能帮她说话呢,这事以后我不问,你自己拿主。”存女碰了个没趣后就走了。
来根回来听到这情况后说:“你先别火上堂屋,还是我明天把春平带回来问问,我看这事情可能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话又说回来,如果春平真的想要她,恐怕我们挡也挡不住。”
第二天晚上,春平就被爸爸“请”了回来。他将事情的经过如实地向爸妈作了交代,他说:
“她比我工作早,业务熟,我刚分配过来时,她帮了我很多忙,我很感激她。不过,那几年来我一直将她当大姐姐,她也把我当是她的小弟弟,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我跟粮管所出纳冬梅谈恋爱的那一年,她跟我开过玩笑,说:‘谈了这么长时间了,曾碰过那丫头?’我红着脸跟她说:‘冬梅是个古板人,还没到那一步。’她还笑我没本事。后来,我跟冬梅分手了才跟她有了那种不清不楚的关系。”
这时,小凤插话说:“你先说说你跟冬梅是什么回事?我总觉得那丫头挺好,文文静静的。”
“这件事是她提出来要分手的,开始我觉得挺纳闷,一年来我们没为什么事红过脸?后来,有人告诉我说,这事不怪冬梅,是她爸爸在干涉,有人想将她介绍给县粮食局长家的儿子,人家那边结婚的房子都准备好,一答应了就能调进城。她爸就动了心。冬梅那人又懦弱,就应了她爸爸,进城跟那人见了面。”
“哦,后来呢?”
“后来,我闷闷不乐了好长时间。一天晚上,秀芹在我宿舍里玩,她家离得很近,只隔了一条大街,平时她常在我这里玩,她下班后没什么样事做,孩子也全是她妈妈带。她那晚穿了件粉色的连衣裙,看起来比冬梅还多了份成熟少妇的风韵。她说:‘看你这几天的样子,姐也挺心疼,别再想不开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天涯何处无芳草?’过了会儿,她又笑着说:‘今天志军回他妈家去了,姐想在这里陪你,你不会推我走吧?’……后来她就留下了,直到天快亮时才回去。”
“这么说,你这个打摆子就被那个狐狸精迷住了?”
“……”
“你把我气死了,再后来呢?”
“过了些日子被志军发觉了,他就搬去了学校宿舍,秀芹就隔三差五地约我上她家去……”
“这么说她妈妈也晓得。”
“她没瞒她妈妈。”
“怪不到你爸爸说有其母必有其女,这叫上梁不正下梁歪!”
“你别怪人家,都是我不好。要不这样,爸爸,你打我一顿吧。”春平分明是想向一直没开口的爸爸求援,他知道爸爸这一关比妈妈好过些。
来根说:“我看事情已经弄明了,其它的废话就不要说了。现在人家那边在闹离婚,如果人家离了,那婆娘肯定要缠着你,你打算怎么了结这件事?”
“我是这么想的,假如她那边真的离了,我再不要她,她会伤心死的。因此,我不能做没良心的事,我要负责到底,大五六岁怎么啦?婚姻法又不曾规定大五六岁就不能结婚?”
听到这话后,小凤就愤愤地说:“她娘俩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你中了他们的美人计了。我不管,你真要同她一起过,我不认你这个儿子!”
“好了,这事情今晚就说到这里,看事态的发展再说吧。”末了,还是来根为这次家庭会做了个总结。
后来,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意外。几天后,秀芹接到了调往县城的调令。原来二年前张桂英曾找过县信用总社人事股的华股长,想把她调到城里去,后来一直不曾有动静。华股长就是以前那个华社长的儿子,可能一时没法安排才拖到现在的。情况突然发生变化,秀芹很快跟志军办理了离婚手续。临走的前一天,她问春平:“你考虑一下,如是你想跟我过,我们立马结婚,过段时间,我们再想办法找人将你也调上去。”春平说:“我这个小职员上面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想调到城里恐怕太难了。你先走吧,我会永远记住姐的。”
“我也会永远记着你的。这样好不好?今晚你再来我家一次,我们算是最后告个别吧。”
“好,我一定来。”

八十一  二十年后

二十年后,九十岁的刘来根仍然健健康康地活着。自从五年前,七十九岁的小凤病逝后,他就被儿子刘春平接到县城,至今已经当了五年多的城里人。
刘春平是在和秀芹分手后的第二年结的婚,媳妇是乡供销社的营业员,叫王素珍,比春平小五岁,岳父是乡政府驻地的村支书。隔了三年,他也被县支行调进了县城。现在是城里的一个营业部主任。美中不足的是素珍的情况有点不尽人意,改革开放后供销社垮了台,她也和许多青年职工一样被买断工龄下了岗。后来,他们在城里买了房子,带着儿子进了城,如今,她在一个单位做保洁员。春平一直不肯她去做这份工作,他说过:“你就别出去丢人显眼了,一年的工资也抵不上我一个月。”可素珍一定要做,她说:“不管你拿多少钱,我不要你养。再说,我闲在家里会闷出病来的。”她还笑着跟春平说:“你嫌我在外面丢了你的脸,我不告诉人家你是我老公不就行了。”
他们现在住的房子有170多平米,来根和孙子都有一个单独的房间,孙子正在本城的一所中学里读高中。这个小区叫沧浪花园,全是带电梯的小高层。小区里有花园有喷泉,来根有时会下去走走。一日三餐全是素珍包揽,单位里的保洁事儿不多。
小区里还住着两户陈家舍的人,一户是陈宝忠家的三女儿,一户是张桂英家祖孙三代。
陈宝忠的三女儿叫陈秋红。姐妹三个中只有她上学上到初中毕业。一开始,陈宝忠通过关系将她安排当上了民办教师,后来又通过更大的关系让她进了乡政府当了几年文教助理。现在已经提前办了退休,享受一笔不菲的公务员退休金。十年前,陈宝忠患上了尿毒症(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纵欲过度所致)花掉了化工厂好几十万元医疗费后,终因无力回天,繁华落尽,一命呜呼。按照他的生前的安排,化工厂厂长由他的三女婿陆大伟接任。此前,那人已经当了好几年“常务”副厂长。陆大伟当上厂长后的那几年,国营单位正纷纷改制,化工厂效益骤减,风光不再。以前这一类的乡办企业,靠的就是贿赂国营企业的实权人物从那里瓜分到一点利益,说白了就是在挖社会主义的墙脚,国营企业私有化以后,那一套吃不开了。
后来,那个厂开开停停,半死不活地又苦苦支撑了几年。这棵昔日的摇钱树如今却成了乡政府的一个沉重的包袱,银行欠款高达千万,周边村庄还常为环境污染去县政府上访、闹事。再后来,乡政府为了甩包袱(同时也是为了适应改革大潮)以极低的总价将那个厂“卖”给了陆大伟,不要他出一分钱,只要他承担下所有的银行贷款。接下来的这几年,陆大伟又利用化工厂户头倒买倒卖化工原料发了一大笔财。而且,据估算,目前化工厂所占的那二十多亩土地,地价已升值至好几百万。现在他虽然还算不上是全县的首富,但身价肯定也过了千万!
张桂英目前状况可不怎么好。不过,前些年还挺风光。秀芹调上县城的第三年,陈宝春也退了休,他是乡政府正式编制的工勤员,退休后与张桂英一样可以享受到公务员待遇。那年,他们在城里买了套商品房,一家都搬进了城。其时,秀芹已经有了第二段婚姻,对象是是县信用总社的信贷股股长。那人比秀芹大十岁,离婚后有一个儿子跟了妈妈。后来,陈宝春不明不白地患上了肝癌,一年后便撒手西去。几年后,女婿又因为收受巨额贿赂锒铛入狱被判了十五年。女婿出事后,秀芹又跟他办了离婚。接下来,她很快又有了第三段婚姻,其实那也算不上是正儿八经的婚姻,两个人也没登记就同居了不到二年。那人比秀芹小五岁,邻县人,平时西装革履,样子挺帅气,但没正式工作,据说在上海做什么生意。他们是在网上认识的。后来,那人骗了母女俩一笔钱便杳无音讯了。现在,秀芹还在一个营业所里上班,已经二十多岁的女儿在山东上大学。七十五岁的张桂英患有严重的风湿症,刘来根常常看到她步履蹒跚地上菜场买菜。
在冬日没风的暖阳中,刘来根有时会在楼下遇到张桂英,两个人也常常坐在公园里的长椅上谈会儿家常。有一天,张桂英主动提起那年“抓捕”玉香的事,她缓缓地说:“想起来那时我真傻,何必那么认真呢?现在看来,那时的计划生育做得也确实有点过分,如果不是当年的超生游击队们突破万难生下了那么多的计划外儿童,可能现在中国的人口状况会更糟糕。怎么样,陈涛不是大学已经毕业了吗,曾找到工作呢?”
“不曾找工作呢,还在上海交通大学读研究生,他说要等到读完了博士才出来工作呢。”
“哦,这小伙不简单!听说春明马上也要搬到城里来住了?”
“房子已经装修好了,是城南湖边上的别墅,连装修花去三百多万呢。”
“这些年,弄大船的人家都发了财。”
“也不光靠弄大船赚的钱,春明已经上岸开了七八年的砂石场了。他现在还在江南买了好几套门面房,每年都能拿到好几万元租金呢。”
“还是你好,你有福气,细想起来,我这一辈子算是完了。”说到这里,她长叹了一口气。
“你也不丑,一个月还能拿到好几千元退休工资,外孙女儿还在上大学。”
“钱倒是不少,秀芹马上也要退休了,她退了能拿到我的双倍钱呢,不过,没得个周周正正的接班人,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外孙女儿更是假人假马假到底,人家姓陆。听说她在学校里经常跟她老子志军打电话,一打就是半天,却难得打个电话把我们。看来,我们娘俩养了个白眼狼。好了,不说了,这就是命。”

八十二  尾声

快过年时,春明一家三口坐着奥迪从上海回来了,开车的是儿子陈涛(两个女儿都先后出了嫁)。他们一回来就住进了城南那幢新装修好的别墅里,春明告诉爸爸,他们计划在大年初三举办“贺搬”庆典(即乔迁之喜),将乡下的亲戚朋友带到城里的大饭店热潮热潮。
一天上午,女儿莲丫头也同女婿张兵一起来看老爸,带来了一条十多斤重的鲲子鱼。他们告诉来根,儿子张伟在庄后公路边上新砌的别墅也装修好了,也准备在大年初五“贺搬”,正好春明这边热潮过了,亲戚们一同回庄上。前些年,张伟弄了几年大船,后来又跟在春明后面经营砂石场,这几年也跟着发了点财。就是媳妇一连生了两个女儿让晓莲心里总觉得有些美中不足。那天,晓莲还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她说:“听春和兄弟说,他丈母存女得了乳腺癌,已经到了晚期,可能没得多少日子了。”
“啊!夏天她和树勇一起到这里来看我,不是还挺精神吗?”
“那时还没发现。我也是前几天才听春和说的。”
这些年,秦树勇可谓是历尽劫难。十年前儿子秦峰弄大船,在张家港被劫匪杀死了一家四口,至今还未破案。自己当了十多年的村支书,退下来后也跟普通老百姓一样拿不到一分钱,后来他们几个老村支书跑到省里上访,才争取到每年几千块钱的生活补助。如今,老伴再一走,他还怎么过?
张春和一家还住在家乡的那个小镇上(好些年前乡就升格为镇了)。他现在是镇政府里的副镇长。有一个女儿已经成了家。最让来根高兴的是,孙女儿结婚后一肚子养了两个小伙,听说他们在给孩子报户口时,将其中一个儿子跟了外公春和,姓张。
腊月二十六的那天晚上,正在家中吃晚饭的刘春平突然接到了秀芹打来的电话。那头慌慌张张地说:“我现在在山东济南,刚才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说她跌在家里爬不起来,你快过去看一下,会不会是中风?你快点儿,素珍有我家的钥匙。”
当春平和素珍开门进去时,伏在客厅地板上的张桂英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一看就知道是典型的中风症状。后来,他们叫来了120救护车,还好,老太太捡回了一条命。那夜春平夫妻俩一夜没合眼,一直等到第二天下午秀芹娘俩从济南飞了回来。
原来,三天前,秀芹接到女儿打回来的电话,说要跟男朋友同学上东北去过年,秀芹和妈妈听了都十分生气,觉得这丫头太不听话,才跟人家谈了几个月的恋爱就要到人家家里去过年,这像什么话?于是,第二天就赶过去了,她要亲自去将女儿“押”回来,哪料到家里会发生这样的险事?幸好,这些年秀芹跟素珍关系很好,秀芹就是防备她不在家时妈妈万一出了什么事,很早之前就给了素珍一把钥匙。真想不到,一个银行的白领跟一个清洁工成了闺密,而且,她跟她的丈夫以前还有过一段风流韵事。
这些年,春平和秀芹虽然早就成了早不见晚就见的紧邻(之间只隔了一栋楼),而且五十岁出了头张秀芹如今依然风韵犹存,她的气质还比小她十一岁的王素珍更胜一筹。但是他们之间现在是清白的。他把她当成从一个庄子上出来大姐,她将他当成邻家的兄弟,好像过去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们两家跟陈宝忠的三女儿基本没什么往来。主要是张桂英看不惯陆大伟那样的土豪作派,那人有一回从价值一百多万的豪车上下来,遇到她连招呼也没打一声就进了楼道门;还有一回,满身珠光宝气的陈秋红在她跟前摆富,说她每月拿到的那点退休工资还不够她买化装品。张桂英听得懂她的言外之意,她的意思是说:有些人说我是走后门当上乡干部的,可我现在不在乎那几个钱!她说的“有些人”当然也包括张桂英。
第二年秋后,刘来根因为感冒住进了县人民医院。几天后的一个清晨,他跟陪床的春平说:“今天替我办出院,我要回陈家舍。”
“怎么啦?医生没说能出院?”
“这几天我可能就要走了,夜里你大妈妈桂珍子在我铺边上坐了一夜,后来你妈妈也来了,她说:“我是跟桂珍子姐姐一起来带你的,再过两天就是你九十一岁的生日了,算来你已经来到这个世界上整整九十年了,我们晓得你就派到这么长的寿数,别再留恋了,收拾收拾跟我们走吧。”
春平听了后,虽然知道他是做的一个梦,但他意识到这不是个好兆头。当他将这情况告诉那个熟识的医生时,医生说:“他没什么病,既然他这么说,我看你还是先送他回家吧。到了这么大年纪的人是有预感的。”后来,他就先给晓莲姐姐打了电话,叫她将老屋收拾一下。当天下午,刘来根就回到了他九十年前在那里出生的老屋。那房子虽然这些年曾作过好几回改造和修缮,但始终没挪过地方,屋上的那根中脊还是刘家祖屋上的旧木头。
果然,到了第二天晚上陈春明一家刚从上海赶回时,老人就安详地闭上了双眼。结束了他历经九十年风雨的一生。
那夜月明星稀。半夜里刮了一阵东风,被风卷起的枯叶在月光下翩翩起舞。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在为这位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老人送行?(全文完)
(2018年春,初稿成于沧浪河畔)
(本小说名是《刘来根正传》因在发表前半部时临时定名《刘来根的前半生》后来在续他的后半生时未改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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