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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风雨兼程十六载,一路高歌写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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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荒村一叟

刘来根的前半生(中篇小说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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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0-20 10:22:37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
二十六,新春佳节

眼看着又到了旧历的新年。村里早就传了一个好消息,说是过年上面会拨一批粮食下来。到了腊月二十七的那天才接到通知,分配到陈家舍的只有四百斤米,以目前还留在家中的人口平均,每人只能摊到六两多米。
那天晚上,四明支书在大队部里召开了一次党员支部会,不是党员的大队干部包括来根也都叫去列席。会上四明支书看样子挺激动,他说:“食堂解散后的这两个多月里,庄上又死掉了十几个人,这些人虽然不是活活饿死的,但都是因为没得东西吃才一病不起的。原以为捱到过年上面是应该有个说法的,哪晓得只分配了这一点米,我思来想去,觉得这样下去还要出大问题。今天找大家过来想跟你们商量一件大事。目前我们的仓库里还保存着几万斤种子粮,我想先拿点儿出来应个急。我寻思,如果人都饿死了,也没人种田了,这些种子留着也没用。只要人能挺过来,到下秧时种子不够再想别的办法。如果大家没意见,我想先拿出五千斤稻谷出来,明天白天做好准备,夜里悄悄地夯上船到离这儿远一点的米厂加工成米。这样估计每人能分到五斤多米,让大家过年时也能吃几顿见到米的茶饭。我知道,这样做叫私分,上面知道了我们是要受处分的。我想好了,假如以后上面发现了,你们就说是我一个人拿的主,与大队里其它干部没关系,责任由我一个人来承担。”
党员们听他这一说,先是觉得特别诧异,想不到一向胆小怕事的四明也能有如此惊人之举,后来,他们又好像是闻到了久违了的米饭的香味,个个都来了精神,有个老党员说:“早就应该拿点粮出来救命了,我看,如果上面真的知道了,这责任也不要你一个人担当,就说是我们全体党员强行打开仓库的,到时罪不加众,不会把我们怎么样。”会上一致通过后,大家觉得大队干部们那一个出面都不大好,于是便决定由几个老党员牵头,来根负责过称出库,做出米来仍由来根按实际人口平分。
散了会后,他们连夜就七手八脚地将五千斤稻谷悄悄地抬上船,又在天亮前将粮船撑到十多里外的一个外公社的加工厂,他们不敢在附近的米厂加工,怕被人发现将消息传到公社里,虽然这时那些大干部们都已经放了假,但公社大院里总会有人值班的。
米船是第二天快到半夜时才进庄的,出去的人说,他们是等到天黑了时才敢将船往回撑的。白天,花会计已经将一份分配表给了来根,来根接过那张表后又特地重抄了一遍,他想,万一上面追查到了,就说人口是他自己调查登记的,否则的话,花会计这干部就当不成了。
那夜,来根一夜未睡。五千斤稻谷做了三千五百斤米,按现有人口每人分了六斤米,仓库里还余下了二百多斤,这一切都是听花会计安排的。四明还关照,那一千几百斤谷糠也要在仓库里保管好,到了紧要关头,那东西也是可以度命的。
除夕晚上,来根是在妈妈那里吃的年夜饭。娘俩煮了二斤米的白米饭,还烧了两大碗青菜汤,来根对妈妈说:“你有好些日子没吃过纯米饭了,你多吃点儿,我有一大碗就够了,后来六十岁的等娣子果然当仁不让地吃了三大碗,来根只吃了一碗多。第二天,他们听人说,那晚庄上几乎不曾有人家舍得煮干饭吃,大都是抓了几把米煮的菜粥,人们都知道后面的日子还长,到收麦还有好几个月呢。
春节过后没几天,陈家舍私分种子粮的事情就在全公社传开了。正月初八的那天,通讯员送来了一份通知,要大队里的支书、大队长和会计一起去公社,说是书记找他们谈话。十几里小路他们是步行去的。来根看到晚上他们又一起回来了。听花会计说,没谈多长时间的话,一到那儿,四明就向书记如实“坦白”了,他最后跟书记说:“这件事全是我一个做的主,跟村里其它干部没关系,我愿意接受公社党委对我的任何处分。”
几天后,公社召开了一次三级干部大会。为了防止别的大队效仿陈家舍犯类似的错误,会上宣布了公社党委对四明的处分决定:撤消支部书记职务、开除党籍。并宣布由大队长陈宝忠临时主持大队全面工作。后来,来根听花会计说,这消息很有可能就是陈宝忠向公社告密的。
对于四明被处分的事,村里的党员和群众都觉得有点愤愤不平,还有几个老党员直接跑到公社去找过一回书记,说私分粮食的事与四明没关系,书记跟他们说:“你们的心情我也能理解,不过,这是一件苗头性的事件,个个庄子都没得吃,哪个庄子没得点种子粮?你们想,如果不重重地处分一下,怎么能刹得住这股歪风?”
过了几天,庄上有人说,四明也要带着家小上江西了,来根听了便特地去了一回四明家。四明告诉来根说:“我有个小舅子刚从江西那边回来,说在那边已经落下了户口,这次是回来带家小的,我寻思,我现在是普通老百姓了,人家能走,我还恋着这里做什么?”
“嫂子跟细儿伢们也一起走吗?”
“跟她兄弟说好了,要走一起走。”四明结婚结得晚,有个大丫头才十六岁,底下还有个九岁的儿子。
四明离家的前一天晚上,花会计跟来根说:“你想个办法,悄悄地送十斤米给他,他又没得粮票,这一大家子在路上怎么过?”
来根是夜深了时才敲开四明家门的,说是花会计叫他送过来的,起先,四明不肯要,说是别把你们也拉下水。后来四明嫂子说:“难得他们有这份心意,你就收下吧,反正仓库里那点米也是留着干部们碰碰头的。再说,你不要,在路上五六天吃什么?”
来根第二天还听说,四明临走时,还有个老党员从家里拿来了斤把多米,说是让他们在路上应个急,四明死活不曾肯收。

二十六,新官上任

陈宝忠虽然跟被镇压掉的保长陈宝山是同辈分的本家,但这个小庄子有一大半的人家姓陈,其中大部分人家是贫农、下中农出身。起用一个陈姓的人当村官,也在情理之中。还有,宝忠比四明能说会道,还上过二年小学,当时让他当二把手公社领导就有过这种打算,要不是他目前还不是党员,可能会直接批他当支书。
宝忠上任后的第三天就向花会计查点那分剩下的二百多斤米的下落。幸好这次除了他自己知道的碰过几回头,只给了十斤四明家作路粮,其它方面一粒未动,现在还存着一百五十多斤呢。花会计跟来根说:“你把账捧给他看,不要怕,就是给四明的那米我也是事先向他“请示”过的,我知道他心里不想给,但他没好意思反对。”
查过账后,宝忠当着花会计的面跟来根说:
“以后动这米一定要凭我批的条子,你这个当保管的要懂得点规矩。”
“有时候,你们到我这里碰头也要批条子吗?”
“那个……你就先记着账吧。还有那一千多斤米糠也不能随便动,那种混合糠虽然大部分成分是稻壳子,但里头的皮糠(糙米外面的一层皮)和米嘴儿(胚芽)是有点营养的,我打算要将它按人口分给群众。”
来根听了自然唯唯诺诺。
原来在这里碰头的人就是四明、宝忠和花会计,连来根四个人,他们通常都是煮四斤米的饭,一人吃两大碗,锅里就见了底。他们也是隔上好几天才敢偷吃一回,平时在家里也是跟老婆孩子一起喝萝卜缨子汤,这点饭也只是吃了个半饱。四明走了后,他们三个人在一起又吃过两回,一次只拿三斤米煮饭。后来有一天夜里,宝忠悄悄地将妇女主任张桂英也带过来了,来根只好又多拿了一斤米下锅。第二天,花会计告诉来根说:
“你知道吗,宝忠现在又将张主任搞上手了。”
“昨晚看那样子我才知道的。不过,四明一走我就料到,他们两个人走到一起是早晚的事,不稀奇。”
“宝忠还说,下次也要喊民兵营长来参加一回,他来就不喊桂英,让他们轮着参加,一回不超过四个人,德江那小伙家里有得吃,不在乎吃到吃不到,不喊他不要紧。”
“这样也好,省得闹出意见来。”来根觉得这陈大队长还真会拿平衡。
陈宝忠这样做,虽然在大队干部内部也算是搞了个平衡,但让他最烦心的事还很多,庄上前前后后有四五个婆娘跟他有那种关系,那些人见到他当上了庄上的一把手,哪个不想他照顾点儿?仓库里就那点儿米,旁边还有花会计他们相着呢,他没法在那些人之间搞平衡。于是他想到了仓库里的那一千几百斤粗糠。那东西对于饥肠骨碌的人来说也是宝贝。他吃过用那种糠和着煮烂了的胡萝卜烙的饼,虽然吃了那东西不好解手,但比光吃胡萝卜要耐饥得多。他先前是说过要将那些糠分给群众的,不过,分多分少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有一天,他跟来根说:“庄上有些特别困难的人家,我想接济他们一点粗糠,我叫他们夜里到你这里来,你凭我的条子,悄悄地称给他们,这事你先不要告诉花会计他们。”来根说:“没事,只要有你的条子我就称,我不在外面说。”
接下来的几个夜里,常常有人拿着条子来敲门,天又特别冷,弄得来根上半夜不敢脱衣服上铺。条子是白纸写的,也有时是写在香烟壳子的背面,没几个字,就是“付糠X斤,陈。”连日期都没有。他怕有人模仿他的笔迹,特地在条子上做了暗记,在条子反面的右上角点几个小点子,并关照来根,一定要看准暗记。后来,来根还果然发现了两张假条子。他还写过几张米条子,也不过就是二斤顶多三斤一回,那是他在人家享受过了床弟之欢后兑现的承诺。
后来还有过一回就批了五斤的米条子,那张条子是三丫头拿来的,那夜,她敲门进来时,来根一开始觉得有些意外,因为没听说过宝忠与她相好过,宝忠才三十多岁,她比他大将近二十岁呢,后来见她拿出一张五斤米的条子才如梦初醒,八成是他粘上了她家过了年才十五岁的小女儿。心想,这婆娘真的是疯了,上一回就要将那朵含苞欲放的花儿送给我,我没忍心要,这回到底是找到买主了。
第二天早上,宝忠特地过来关照来根,说那米的事千万别让花会计知道,还说:“你也可以拿个一两斤给你妈妈,条子我以后补给你。”听他这一说。晚上,来根果然悄悄地给妈妈送去了二斤米。不过,等娣子还是没肯要,她说:“你不要管我,那点米是有账的,你交不出账来是要犯法的。我一个人没事,饿不死,明天我就准备跟你巧云婶妈一起上黄海边上去混些日子。庄上去了不少人了。”来根听说妈妈要跟人家出去讨饭,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他知道妈妈的脾气,他劝不住她,只好又带着那点米回到仓库。
夜里,他将那点米给了翠萍。那婆娘也不容易,她现在要等到下半夜才敢过来,她怕遇到那些拿着条子找来根称糠称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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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0-26 15:53:16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
二十七,海边福地
等娣子和巧云是第二天一大早离开庄子的,同她们一起走的还有巧云的外孙女春兰。巧云私下里告诉等娣子,说春兰一开始死活不肯跟她们出来,怕难为情,是她苦口婆心地将她哄出来的,她想如果到那边能找到个个合适的人家就将她留在那儿。
那地方跟这里不是一个县,听年长的人说,那里早先只是一片荒无人烟的海滩,到处是一望无际的芦苇和茅草。后来,一代接一代的移民将海滩开垦成了庄稼地。由于河里的水是咸的,人畜饮水靠的是为数不多的淡水塘。因而那里不能种植水稻,只能种些麦子、玉米、山芋、胡萝卜之类的旱谷。那年头,不是粮食产区的地方粮食反而没有粮食产区那么紧张。因为那里没有那么多国家下达的粮食征购任务,那里的人,虽然一年到头难得吃到一顿米饭,但粗粮和山芋、胡萝卜还是能勉强吃饱肚子的。
那天,她们走走歇歇,约摸走了三十多里路,虽然没能赶到目的地,但已经进入了那个叫海丰县的地界。巧云实在是走不动了,她比等娣大几岁,经过了这几个月的煎熬,还能走这么远的路已经是个奇迹了。巧云在年前已经来过一趟了,那回是她一个人跟人家来的,来去只花了二十多天时间,因为实在不放心春兰,一个人又走了回来,回来时还背着二十多斤胡萝卜和四五斤玉米糁子。她知道,到了这里就能讨得到一点吃的了。于是她就对等娣子说:“我走不动了,就在这里要点晚饭,然后再跟人家借宿。我知道你是头一回讨饭,放不开,不要紧,过两天就习惯了,俗话说:‘讨饭三日不觉羞’。你就沿着这条小河向东,一家一家地要,总会有人家给个一碗半碗粥的,不好意思就别说话,你拿着空碗站在人家门口,人家就知道你是想要讨点吃的了。这里讨饭的人多,都是从我们那边过来的,人家也困难,不大好要,你别着急,这家不给就跑下家。明天我们再往海边上走二十多里路,那里就好要些了,有时候跑几户人家就能吃饱了。我跟春兰从北边那排人家向东,到东头再跟你会头。那边有户人家,家里只有老两口,上回我在他家借过一回宿。”
等娣子心想,还幸亏有个巧云带着,要不,她一个人到了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真没个主意。
时辰还早,太阳还在西天挂着,田野里刮着北风,等娣子觉得那一抹斜阳照在身上没一点暖气。这里没有大庄子,大都是一些散落在河边的农舍。当等娣子捧着个空碗站在第一家门口时,那家的女人说:“真不巧,我们这些天是吃的两顿,晚饭早吃过了,锅里又一点没剩下,你再跑下家吧。”后来她还是碰到几家有点剩粥的人家,走到东头时,肚子也差不多吃饱了,就是那种和着胡萝卜煮的玉米糁儿粥大都已经凉了,吃过了胃里挺难受。
晚上,她们在巧云上次借过宿那老两口家过了一宿,那户人家的锅膛门前挺宽大,老头儿抱了一捆玉米秸杆铺在地上,让她们挤着过了一夜。
第二天,她们又向东走了一上午的路,肚子没昨天那么饿得难受,因为沿途能讨到点吃的。她觉得,越往东走,好像越富足一些,虽然还是只能要到点玉米糁儿粥,但粥要比昨晚那地方厚实得多,还有时能碰到粥里面有大块的山芋,那东西比胡萝卜好吃又熬饥,听说城里人的口粮计划现在也要搭一些山芋干子呢。
她们趁着人家正在吃饭时要。大多数人家都会给个半碗粥,跑个七八家就能吃饱了,而且还都是热粥。等娣子觉得,这儿真是块福地,要是她年前就过来还会少挨那么多日子的饿。
不在吃饭的时候她们也不闲着,每走到一家门前,人家也会给几条胡萝卜,那地方是砂土,胡萝卜的个儿大,七八根就有一斤重。有时碰到特别好心的人家,还会抓上一把玉米糁儿给她们。要到的胡萝卜就存放到人家家里,留着回去时往回带。玉米糁儿就随身带着,她们怕连续落几天雨雪出不了门,总不能在人家借宿还要吃人家的。
她们借宿的那户人家,只有个吃斋念佛的老太太,儿子都成家另过,她一个人住在一个蛮大的丁头虎儿(一种南北稍长些的土屋)里,靠墙的地上铺着一摊茅草,那是专门留给叫花子们借宿的,她分明是有意在做善事。
没过几天,等娣子和巧云核桃般的脸上就有了些血色,春兰也越发楚楚动人了。要不是她头上梳着个髻儿,人们还都以为她是个尚未出阁的姑娘。晚上,在她们借宿的人家总会有几个神神秘秘的老女人过来打听春兰的身世。那些人听到巧云说的情况后,就想替她做介绍。
一天晚上,有个四十多岁的婆娘特地来找巧云,听说那人还是大队支书家的老婆,那人开门见山地对巧云说:
“我想替你家外孙女找个人家,我们这里有好几个大小伙子呢,如果你有心,我说几家的情况让你听听。”
“有合适的人家我倒是有这心,不过,就是丫头那边还没正式断掉,怕以后人家会找上门来。”
“我听说过丫头的情况了,人家已经有了人,根本不会上这里来找麻烦。你知道吗,春节前,我们大队里有两个单身汉还收了两个带着孩子的细婆娘呢。有一个男人上了江西,有一个还在家里。在家里那男人找到这儿时,这边给了他三十斤玉米便把他打发回去了。你家这丫头要是肯留在这里,我是要将她当黄花闺女嫁人的。”
巧云听她这么说,便瞟了一下一直沉默不语的春兰,回头跟她说:“好吧,难得你这么尽心,等几天我跟丫头商量好了给你回信。”
二十八,外来女人
过了两天,等娣子在讨饭时还遇到一个春节前嫁在这里的婆娘。也就是支书娘子说的那个花三十斤玉米打发走她男人的那户人家。那婆娘个子不高,看样子还没到三十岁,身边有一个五岁的男孩子。一打听,原来她娘家离陈家舍只有六七里路,是同一个公社的。那婆娘听说她是陈家舍的,就将她拉进门里,对她说:“快进屋里来歇会儿,我们庄上有好几家跟陈家舍有亲呢,今天我家男人不在家,你就在我这里吃饭吧。等娣子说:“吃饭就别客气了,我已经要饱了,既然遇到家乡人,我就在这里歇会儿气。”
听那婆娘说,她叫玉莲,今年二十九岁,去年冬天,因为男人太老实,以前没出过远门,就没敢跟人家出去逃荒,后来男人又得了浮肿病,她只好带着孩子出来讨饭。她还告诉等娣子,她这边的男人是个单身汉,人家都叫他李四,三十八岁了,因为腿子有点瘸,一直没找到个人成家,父母都不在了,有两个哥哥都分开另过,他一个人住着他爹妈的老舍子。这人虽然腿子有点瘸,但不影响做活计,人又勤劳,现在待我们娘俩也不丑。等娣子见她脸上红朴朴的就知道她现在过得还算称心如意。于是就问她:
“是人家把你介绍到他家的?”
“不是的,有天傍晚我到他家讨要时,他问我宿在哪家,我说:‘才到这地方来的,还没找到借宿的地方’他说:‘我家里只有一个人,要不,你娘俩睡我铺上,我到人家去睡?’我那时看到这里挺荒凉,好远才有一户人家,也就顾不了许多了,就跟他说:‘我娘俩睡锅膛门口就行了,你也不要去借宿,只是我出来时带着孩子,不好带被单,你能借一条棉花胎给我就行了。’后来他用茅草在锅膛门口替我们摊了个铺,拿出一条厚厚的棉被将我们安顿好。不巧的是,那天夜里孩子突然发起高烧,第二天就没法带他走了,他特地跑到镇上的卫生院帮我拿了些药,还说,再不退烧就要送过去治疗。后来,我们在他家吃住了好几天,孩子还是没力气走路,我实在不知道怎样回报他,就主动地上了他的铺。他是个君子,起初还不肯碰我,说:‘你家男人找过来不好说’我说:‘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快要饿死了,跟你说实话,我还想你替我想办法弄点粮食让我送回去呢。’
第二天,他果然拿袋子装了十多斤玉米糁子,说:‘你赶快送家去,孩子丢我这里你放心。’我把那点救命粮送回家时,发现男人半死不活地躺在家里,已经没力气下床了。后来吃过了两顿玉米糁儿粥,好像才恢复了些元气。我怕他难过,没敢将这边的实情告诉他,只说玉米糁子是我讨要时积攒起来的,孩子丢在一个好心的奶奶那里,他听了就催我快过来。
快到过春节时他找过来了,我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一切,我们抱头大哭了一场。李四倒是挺坦然,他跟我男人说:‘要不,我再给你十来斤粮,你将将他们娘俩带回去过年?你们商量一下,我今天要到到二哥家有点事,晚上就不回来了。’那天晚上,他问我是怎么打算,我说:‘随你,我没打算。你要我回去,我明天就跟你走。’夜里他辗转反侧一夜无眠。第二天,李四回来后,他对李四说:‘我想了一夜,觉得大哥你是个好人,我是个没用的男人,娘俩就留你这儿吧,我准备回去了。’后来李四出去转了一圈,凑了三十斤玉米,跟他说:‘到我两个哥哥家才凑了这么多,你要走的话,家里还有些胡萝卜,你背得动随你拿。’后来我男人又拿了二三十斤胡萝卜,要了根扁担,就挑着要走。我说:‘昨天走了那么多路,今天还要挑这些东西,要不,你歇两天再走。’他说:‘我把你们卖了,哪里还有脸面赖在这里。’说完就抹了下眼睛上了路。”
晚上,等娣子回到昨天借宿的人家,就将玉莲说的全都告诉了巧云。后来巧云对她说说:“我们今天也遇到了那个男人去了江西的婆娘。听那婆娘说,她又投错了胎,现在日子很不好过,原来她跟的那个男人是个酒鬼,酒喝多了便发酒疯打婆娘。他的前妻就是因为经常挨打才跟人家跑掉的。她跟了他才两个多月,已经被他打了好几回,而且在打她时见到孩子哭也对孩子拳打脚踢,有一回还揪掉她一把头发。估计她早晚还是要走的。”
等娣子说:“如此看来,这边有好人也有坏人,如果春兰留下这儿,一定要把人看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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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 10:05:2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
二十九,春兰改嫁
第二天晚上,支书娘子又找到她们借宿的地方。
这次她一坐下就开门见山地对巧云说:“替你外孙女儿看了户人家,过来说给你听听。小伙今年二十八岁,说起来还算是我的一个娘家侄子,这小伙是家里的老小,有一个姐姐早就出了嫁,哥哥也已经成家另过,妈妈三年前过世的,现在就跟他老爸一起过。我那个本家哥哥也才六十岁刚出头,还能天天上工,家里没有吃闲饭的人。”
“听你这么说,这人家条件不丑,怎么小伙到这么大了还没成家?”
“这个吗……我跟你说老实话,就是因为我那本家成分不大好才拖到现在的,可能你们那里也有这种情况。”
“哦,原来是这样。其实,二十八岁也不算大,这样吧,等我跟丫头再商量下给你回信。”
“这样也好,等你们商量好了,如果有意,人家想请你们一起过去吃顿饭,也好让丫头见见那小伙。人家已经看过你外孙女好几回了,这两天老往我家跑,要我过来说。”
支书娘子走后,她们又从房东老太太口中了解到一些情况。据她说,这里没有什么大地主,那户人家姓赵,也只不过是一个被分掉十多亩田的一个小富农。老头子挺老实厚道,就因为成分不好才在社里抬不起头来。这小儿子叫赵根保,小时候还在镇上念过几年小学,人长得周正,脾气也不丑,邻居们都说这小伙懂理。老太太最后还对巧云奶孙俩说:“如果你们不计较他家成分,我觉得这门亲事打灯笼也没处找。”
第二天早上,她们一起出门正想分头去讨早饭时,巧云跟等娣子说:“情况你都听到了,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我觉得老太说的话不会假,这门亲能做。就是不晓得春兰心里怎样想?”
于是巧云就向春兰投去了询问的目光。
过了会儿,春兰说:“还是先到他家去看看吧。”这一说,老人心里就有了底,她是想先要看一下人。
春兰见到赵根保的那天,是个晴空万里的艳阳天。支书娘子带着她们三个人走了三四里小路才走到赵家,这里地广人稀,一个大队就铺开了好大一块地盘。这里她们都来讨要过,有一回老头儿还给了等娣子一大把麦糁子,老头儿并不老,人也挺精神,一见面就跟等娣子会意地笑了笑。等娣子的第一感觉是,这老头跟巧云也挺般配。后来她觉得这想法太可笑了,想哪去了?差辈了,要是那样的话婆奶奶倒成了婆婆了。巧云奶孙俩对这家也不陌生,有一回,老头儿盛了一勺子粥倒在巧云碗里,小赵跟老爸说:“还有个人呢,再盛点儿。”后来老赵又盛了一勺子倒在春兰碗里。
她们进了门后,春兰就在心里说:“原来是这一家,原来是他。”她对小赵的第一印象很好,个子不高不矮,一张憨厚的圆盘脸,只是觉得她这个二手货怕配不上人家。
中午饭特别丰盛,她们吃到了久违的大鱼大肉,还吃到了掺了红豆子煮的糯米饭。她先前听人说过,这里不生产米,一般请人待客,不管菜肴如何丰盛,最后的主食都要是一碗黄澄澄的玉米糁儿粥。显然,这父子两个是将她们当上亲招待的。
吃过饭后,支书娘子说:“这里离海边很近,你们可能还没见过大海,要不叫根保领你们到海边上去看看。”巧云听了后便对春兰说:“我们就不去了,以前看到过的,就是一望无际的海浪。你倒是长这么大还见到过大海,要不就你跟小赵去玩会儿吧?”小赵看到春兰有些放不开,红着脸也没说去与不去,就连忙推了一辆半新的脚踏车出来,他对春兰说:“走吧,坐我后座上,一会儿就到了。”春兰这才站了起来说:“我跟你走吧,不过,这车子我没坐过,不敢坐。”后来,小赵推着车子在前面慢慢走,春兰在后面两三米远的地方跟着。这边,支书娘子同几个老人一起站在门口看着。她们看到两个年轻人上了大路后,小赵用一只手扶着车子,用另一只手将春兰扶上了车,然后他用力一蹬就上了车。没走多远,春兰的一只膀子就搂住了小赵的腰。老人们相视一笑,都明白这事算是成了。
晚上,她们回到老太太家中时,春兰告诉巧云说:“我跟他说过了,我婆奶奶就一个人,如果我留在这里的话她就也不走了,他说:‘这事我跟爸爸已经商量过了,婆奶奶一起过去是再好没得的事,随她是两头走走,还是在这里住下来,总之,只要我们有口吃的,绝不会让她饿着。’”巧云说:“你别管我,只要你觉得这家人不丑,你就留下来过日子。”等娣子晓得她嘴里虽这么说,但心里肯定是暖暖的。
第二天,支书娘子过来说:“昨天你们走后,我跟他爷俩商量过了,他们叫你们一起先住到那边去。老头说,他要花点时间准备一下,为两个小人儿行个仪式。”等娣子听了就跟巧云说:“我夜里就想好了,我就不过去了,我原来就准备在这两天回家的。你跟春兰过去吧。我先回去看看,如果没没得粮分,可能还要过来。再过来就到你那里落脚。”
后来,巧云将这些天讨要的七八斤玉米糁子都给了等娣子,等娣子自己也积攒了四五斤,合在一起,装在一个洋面袋子里。她们还余下了四五十斤胡萝卜,巧云说:“这些东西就别带了,你背不动。你慢慢走,路上还在来时的那户人家借一宿,我本来是应该同你一起回去的,又怕春兰一个人人生地不熟的焦人子(焦人子是方言,寂寞难耐的意思)。”
后来,等娣子又带走了十几斤胡萝卜,其余的给了那家老太太。临走时她跟巧云奶孙俩说:“你们别担心我,我没事,两天走不到就走三天,反正沿路是家乡,走到那儿都能讨到点吃的。”
                      三十,春耕季节
等娣子走走歇歇,六十多里路果然走了三天。快要到家的那十多里路,虽然经过的全是大庄子,但庄上许多人家都锁着门,纵然遇到一个人,也大都面黄肌瘦地蹲在朝南的墙角下晒太阳。她知道在这里是要不到什么吃的的,她只能到河边上洗几条胡萝卜充下饥。有一回还被几个半大的孩子抢去好几斤胡萝卜。
她到家时脚都走肿了,在铺上歇了好几天。来根天天过来给替她煮点玉米糁儿胡萝卜粥。她还拿了四五斤玉米糁子和几斤胡萝卜给来根,她知道来根在仓库里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来根告诉她仓库里已经没得米了,那一批粗糠也分掉了,只留下了百十多斤,他现在只是靠用粗糠和胡萝卜度命。他说:“去年的那点胡萝卜里面已经生了虫子,煮不烂,进口时还有一股药味。不过,你别怕我饿死,你讨来的那点粮我不要,你留着慢慢吃。我听大队长说,过些日子,政府会拨一批粮食下来,马上就要春耕了,没得粮拨下来田就要荒掉了。”后来在妈妈再三恳求下,来根还是把玉米糁子拿走了。回去后还分出了一小半给翠萍,那婆娘第二天告诉他说,这几天妈妈吃糠吃得结了肠,解手时要替她用手抠,已经躺在铺上好些日子了,昨天煮了点玉米糁儿粥给她喝,她说就像是喝的油。
果然没过几天,政府从国家粮库里拨了一批稻谷出来,说是按留在村里的人口每人每天供应四两米,一直供应到收麦子,凡是外出讨饭的,一概不分。同时要求做得动的人都要上工干活。
后来,天也渐渐地暖和起来,人们在庄前屋后种的蔬菜也长起来了,有一种特别长得快的菜叫“洋菠菜”,种下去用不了多少天就长大了,那种菜形似生菜,虽然味道淡,不好吃,但还是因为有了它才让人们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日子,要不,光靠那四两米那能填得饱肚子?
不过,洋菠菜吃多了,会得一种叫“青紫症”的病,得了病的人还会浑身浮肿。后来,有好些人得了那种病。公社里还为治这病特地办了个病人食堂,专门收治青紫症的患者。陈家舍也去了十几个人,三丫头也去了。十多天后,去的人大都消了肿回来了。三丫头告诉来根说,在那里也没吃药打针,就是每天供应两顿皮糠煮的粥。皮粮与粗糠是大不相同的,那是糙米上面的一层表皮,其中还有米的胚芽,富含米糠油,而粗糠中的主要成分是稻壳子。据说,皮糠是治疗青紫证的特效药。来根听了心想,可能米粥比皮糠还要特效些。
去年秋天种的麦子已经开始拨节了,不过长势特别差,稀稀落落地像菩萨胡子。主要是由于整个冬天不曾有人去管理、施肥。
公社里三天两头开会,会上强调一定要抓好当前的春耕生产,确保秋熟有个好收成。现在面临的最大困难是缺少种田的劳力。为了刹住劳力继续外流,各个大队都挖空心思,出台了一些土政策:一户中如果再有人不听劝阻私自外出讨饭的,全家停发口粮。至于去年有人上了江西的人家,算是既成事实,不予追究,留在家中的人只要老老实实地上工干活,每天四两米照发。这道禁令还真的使沉寂了好几个月的村庄恢复了些人气,那些原本想外出讨饭的人都安下心来,断断续续地又从外面回来了一些人。有四两米一天总比多日不见粒米的日子让人觉得有奔头,毕竟在外面蓬头垢面地当叫花子也不容易,如果有点代食品,有四两米就饿不死人了,至于那些因营养不良病死的,那是他自己命短,怨不了别人。
不过,上工的人都没多少力气干活,他们是为那四两米出来混日头的,工效极低,干部不在时就坐田埂上晒太阳。顺口溜“吃四两,晒太阳,吃半斤,坐田根(埂)……”就是那时候流传开来的。
村里没多少青壮年劳动力,纵然有几个也大都是残疾人或者是病秧子,像等娣子这样大岁数的人反而成了种田的主力军。从外面讨饭回来的人身子骨都比较硬朗些,这些人天天要拿着铁锹下田清理麦田墒沟,那些连走路都觉得吃力的人就在家里拣稻种。
巧云也回来了,还同等娣子一起上了几天工。邻居们都说她又像当年那个胖敦敦的巧云了,跟离家时黄皮包着骨头的她判若两人。有一天她笑着对等娣子说:
“你知道吗?春兰那家的老头子也有心到我们这边来找个人呢。他老是在我跟前提到你,我说:‘她是我们庄上出了名的古板人,你别想她的空头心事。”
等娣子听了,知道她是在试探自己,便也笑着回她说:“我看你跟他倒是挺合适,肥水不流外人田。”
“你瞎说,我比他大五六岁呢,还有,辈分也不投。”巧云一脸的认真。
“大几岁倒不大要紧,你又不大显老,就是一家人辈分弄不清不大好。不过,你又没必要跟他结婚,小的是明里的夫妻,老的就暗地里相互关心关心。”等娣子说这话时倒是没一点拿她取笑的意思。
“我看得出来,他原来是想你心事的,现在好像是有这个意思。不过,我想我还是先两头跑跑,反正我没得吃,他们会接济点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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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30 17:40:5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
三十一,瞎指挥风
这里栽种的水稻品种以早、中籼稻为主。过了清明节就到了早稻育秧落谷的季节。由于此时气温很不稳定,遇到冷空气来临时还会出现轻度霜冻,因此,这里的传统育秧方式是下水秧,因为刚经过催芽的种子在水层下面更经得住寒潮的袭击。
想不到,公社里来人说,今年在育秧上要推广一套新的先进技术,将下水秧改为育半旱秧。虽然这项技术后来经过若干年的实践确实比下水秧要先进些,但在当时人们毫无经验的情况下,强行推广这种新技术,却使那个特殊年代的水稻生产雪上加霜。后来又因为冷空气频繁南下,早稻秧苗几乎全军覆没。秧田里长满了形似秧苗的稗子苗。
稗子俗称喘子,是稻田里的一种杂草,因为它的长像跟水稻苗几乎一样,不仔细辨认很难区别,又因其种子能在几十年后还有发芽能力,再加上那时又没有除草剂,因而成为过去稻田中的一种难以灭绝的杂草。不过,像这一年稗子在秧田中喧宾夺主的情况是以前不曾遇到过的。其原因也是因为干部们瞎指挥造成的。
为了防寒,半旱秧上面是需要有点覆盖物的,干部们就动员群众拆除那些全家去了江西、快要倒塌的土屋,把墙上的陈年土墼(一种块头很大的土坯)敲成碎泥,用作育秧的覆盖物。村里有个老农曾跟干部们说过,这样做绝对不行,土墼是用河泥拌和大量的稻稳子(扬场时扬出来的下脚料)制成的,里面有许多杂草种子,俗话说:“千年鱼籽,万年草根”,这些种子到了田里还会发芽生长的。村里的干部根本就没把他的话当回事,他们 说,公社里就是这么布置的,村村都是这样做的,怎么可能经过了几十年的草种子还会发芽?
后来秧田里长成了密密麻麻的一片绿,仔细一看才发现大部分是喘子苗。栽秧时虽然也留意剔除掉不少喘子苗,但因为苗小,没法辨认,还是有许多喘子苗跟稻秧苗一起栽进了大田。后来,混进大田的喘子苗长得十分旺盛,夹杂在其中的稻苗反而被欺得黄巴巴的。那一年又没多少劳力除草,再说,就是有那么多劳力也没办法,因为将田里的喘子拔光了,田里就没几根庄稼了。只好留着它长,有人说,喘子也是粮食,总比白田要好些。
那年割稻,其实就是割喘子,喘子的种子跟菜籽差不多大小,因为其籽口极松,一成熟就会掉粒,掉落在田里的种子又成了第二年的祸害。
在田里割稻的人,因为在家里只喝了几碗薄粥,跑到田头撒过一泡尿肚子就空了,因此,那一年,割稻的女劳力个个都学会了吃生米。她们每个人都随身带着两块半截砖头,一到田里就先将稻穗上的稻粒用手揉下来,然后再用两块砖磨掉稻壳,继而就放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有的性子急的人,来不及将稻壳磨净,就将那一半是稻的生米吃进肚子里。想像得到,当原始的人类还不晓得用火时,可能就是这样生吃所有食物的。
社员分到的一点口粮,其中一大半是喘子。国家粮库收到的一些征购的任务粮也都是那种货色,而且数量极少。那一年是一个风调雨顺的好年分,却因为生产上的瞎指挥,造成了人为的大灾年。
混杂在稻谷中的喘子,是很容易用筛子将其漏下去的。筛出来的喘子在石磨中磨成糁子也是可以食用的,其味道有点像是用碎米磨成的糁子,就是吃起来有一种药味。
那一年,县里有一家国营的油米厂,还利用收购来的喘子酿成了一种度数很高的白酒。直到好多年后,随着田里的喘子逐步得到遏制,那种用特殊材料酿成的酒才在市场上销声匿迹。
秋收后,在刘来根看管的仓库里,也保管着上万斤同样夹杂着许多喘子的稻种。那里也还保管着一点纯白米,说是留着招待上级来人,其实大部分是干部们碰头偷吃掉的。他那里也有用喘子磨的糁子,有时候,干部们也叫来根用那种糁子在锅里烙饼给他们吃。因为没有油。一不注意那饼就烙焦了,俗话说:“焦的打发烧的”,那些焦得十分厉害的都是留着来根自己吃。
大队长陈宝忠是很忙的。每天早上要督促几个生产队长催人上工,还应付公社里三天两头的大大小小的会议。当夜幕笼罩着这个小庄子时,他还要去应付那些个相好的女人。有一次,花会计跟来根闲聊,他告诉根说:
“真相信他还有这么旺盛的精力,除了以前的那几个婆娘,现在又搭上了几个,更加让人觉得奇怪的是,这人还不分老少。小的你是知道的,三丫头那家的秋桃才十五岁。说到老的,打死你都不相信,听说连三丫头本人他也上了。”
来根听了答道:“这是鼻涕流进嘴里的事,不稀奇,你想,三丫头连她的女儿都舍得,自己就更不在乎了。”
“你知道吗?前天我起更头喊人上粮站送粮时,还看到他从巧云家里出来,那婆娘比他妈还大几岁呢。我看他这样下去早晚要出事。”
“这就有点太不像话了。不过,那些女人有的是寡妇,有的男人出了门,随他怎么弄也不会出什么事。我倒是担心哪天他把三丫头家的秋桃肚子弄大了没法下场。”
“暂时可能不会,那丫头还不曾成人呢,不过,时间长了也难说。噢,这些日子他又写了不少米条子吧?”
“这几夜还算安逸,拿条子来称米的人少了些。我寻思,可能是有了一天几两米的口粮,有些女人也不指望他接济什么,只是图的他那一身的蛮力气。
                      三十二,秋桃有了
果然不出花会计所料,三丫头家的秋桃在第二年春天就出了情况。一开始,由于秋桃那丫头从来不曾有过正常的月经,连天天跟她在一个屋内的妈妈都没觉察得到。她原以为秋桃虽然是个十五岁的大姑娘,但生得比同龄人矮小瘦弱,这一二年绝对不会出什么问题。再说,这二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庄上那么多的生过孩子的小媳妇都没一个怀上孩子。因此,她万万想不到这小丫头竟然会怀上大队长的种。
后来,天渐渐地暖了,三丫头为女儿翻出了去年穿过的小褂子,哪晓得件件都嫌小,有一件稍大些的褂子穿上身倒是能勉强能将夹肢窝下的布纽子扣起来,就是那凸出来的小肚子像是刚喝了两大碗粥。看到这情况,三丫头慌了,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这小妮子准是怀上了。她不敢跟还蒙在鼓里的秋桃说,只淡淡地说:“你长粗正了,明天我替你将棉袄中的棉花抽掉,改做一件夹袄给你穿。”
晚上,三丫头正在铺上想着如何找个机会将这情况告诉陈宝忠,后来她觉得最好是等他来时告诉他,他已经有四五天不来了,就在这天把应该是要来一次的。
果然,到了庄上定了人脚时,三丫头听到有人在轻轻地拨动门搭子。不一会儿,一条黑影就闪进了堂屋,正熟马路地摸向秋桃睡的东房间,早就站在堂屋门边的三丫头一手拽住他的衣角,轻声地说:“到这边来,有话跟你说。”那人一进了她睡的西房间就张开双臂,将她紧紧地抱住,陈宝忠以为是有好几回没碰她了,今天她分明是要横刀夺爱,也好,这老的身上还有点肉,也不比那小丫头差到哪儿去。如果不是先跟她搭上头,还真不容易能够给她丫头开苞呢,吃水不忘掘井人,今天就好好地报答她一回吧。没等到她开口说话,他的嘴便捂上了她的嘴,那只手也熟练地褪掉了她的睡裤。她只好咽下了要说的话,顺势倒到床铺上……
一番云雨过后,他还意犹未尽地揉捏着她那两瓣最让他动心的大屁股。这时,三丫头才在他怀中幽幽地说:“你知道吗?不得了啦!小丫头身上有啦。”
“噢,原来是这事,怪不到你拦在门口拉住我,她这么大的人了,早就应该要来那个了,怎么就不得了了?”他没听出来,还当做是秋桃今天来了大姨妈。
“不是的,是肚子里怀上你的种了。”
“啊?这怎么可能……是什么时候的事?是她告诉你的?”
“她怎么会晓得,是我看出来的。前天,我找了件单衣给她换时才发有点不对头,去年穿过的一件都穿不上,仔细一看,吓了我一跳,那小肚子都快要出怀了,起码有三个多月了。”
“……”他一下子慌了神,这些年来猎艳无数的他还一次没碰到过这种事,虽然他遗落的种子也常常在人家的土地上发芽生长,但那些当王八的男人会为他承担责任。他自己的老婆一连给他生了三个丫头,为此,常常有人跟他调侃,说他的儿子都养在人家家里,不跟他姓。他还想到自己怎么就这么糊涂,前几天他抱着秋萍那姑娘时,还欣喜地觉得这丫头身上终于有了点肉像个真正的女人了。他万万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这不是一件小事,万一消息传出去便是一件特大新闻。
他忙乱地穿上衣裳,起身坐到铺边上,从衣袋里掏出一点烟末子,想卷一支烟抽。那时香烟上计划,像他们这些大队干部也全是抽的碎烟末子,以往他卷烟的手法十分娴熟,今天他的手有点颤抖,却将那支烟卷成了非常难看的炮筒子。还裸着身子躺在被窝里的三丫头看到他乱了方寸的样子,就说:“你先别慌,好好地想个办法,只要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孩子打掉就没事了。”他就着油灯上的火点燃了烟,猛吸了两口,说:“只能这样了,明天我叫出纳小陈去找一回他姐夫。”
过了几天,花会计神神秘秘地告诉来根说:“你知道吗?昨天小陈带秋桃到外县的一个卫生院去打胎没打得成,说是过了刮宫的月份,只能过几个月去做人工流产了。”来根也是几天前才觉察到秋桃有些异常的,有一天秋桃蹲在码头上刷鞋子,他发现那小丫头的屁股被裤子勒得紧绷绷的,想起花会计以前说过的话,就觉得大队长可能要惹上麻烦了。听花会计这一说,就知道这消息不会假,因为这些事瞒不住他,做这些事总是要打一张证明的,大队里的公章在他手上呢。于是他说问:“他自己没去?”
“他不好亲自出面,年龄悬殊太大,只好请小陈替他去背一回黑锅了。小陈的姐夫跟那边打过招呼了,只说是他小舅子作的孽。把人家姑娘肚子弄大了。”
天气一天天的暖和起来了,码头旁边的几棵柳树在人们不经意间变绿了,对岸的河边上一树桃花烁若晚霞。一年一度的春耕生产又开始了。秋桃姑娘上工时穿着一套她妈妈为她用棉袄棉裤改成的夹衣,干活时身上出了汗也不敢脱衣服。到了割麦栽秧时就看不到她上工了,她妈妈说她病了,明眼人都清楚她是躲在家里捱时辰,听说要到来了七个月才能去做人工流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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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24 11:23:0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
三十三,宝忠落马
后来发生的情况非常糟糕,秋桃在做人工流产时差点送掉小命。
那时又不曾搞计划生育,大医院里也难得做这种手术,何况他们去的是一家公社卫生院。听说那时并不是用手术摘取胎儿,而是用药物将胎儿薰死让其分娩出来,一旦死胎不能顺利逸出,对大人风险很大。当那个卫生院的院长发现情况很糟糕时,便将小陈的姐夫孙主任叫了过去。跟他说,病人需要立即转县人民医院抢救,他们担不起这个责任。
孙主任一听也慌了神,只好连夜回去将情况向公社治保科作了汇报,治保科的范科长与孙主任私交不错,他说:“你怎么能做这种傻事,竟然什么事都敢揽,弄得不好要害了你家小舅子的,连你自己都脱不了干系!现在的当务之急要先救人,你现在必须立即拿钱去将病人转院,我这边再派人通知那个陈宝忠,你别指望那家伙能筹得到那么多转院抢救的钱,你只能先垫了再说,只要人不出事,就没你们什么大事。这事一点都不能拖,越快越好。”
后来,幸好秋桃在县人民医院捡回了一条小命,孙主任虽然为此前后垫去了三百多元医疗费用,但公社里没追究他的责任。陈宝忠被批准逮捕,进了拘留所。因为他跟秋桃刚好上时,那丫头还未满十四周岁,因而,给他定了个奸淫幼女罪,判了三年。
在给陈宝忠定罪前,公社里还向陈家舍派驻了一个小型工作队,核查他在任职期间的经济问题。因为做一把手的时间不长,大队里又穷得叮当响,哪有什么东西让他贪污,查到最后,只是在花会计的账上查到他有二百几十元欠款,这么多的钱在当时也算得上是一笔巨款了,而且还都是他这两年欠下来的。他婆娘说,从来没见过他拿一分钱到家里,她和三个女儿已经有好几年没添过一件新衣服了。庄上的人都觉得他婆娘说的这些不会假,陈宝忠那人不顾家是出了名的,那婆娘瘦巴巴的,连夏天穿的裩子都是补丁撂着补丁。估计这些钱大都被他接济了那些跟他相好的女人们。因为这些钱都在账上算了他的预付款,因而只能算是挪用公款。
后来又查到了刘来根的仓库里的账,那里没什么账,只是翻出了一大把陈宝忠开出来的米条子和糠条子。干部们碰头吃掉的米他记在一个小本子上,有的后面有花会计签的字,有的没有,当时没想到有这一天。因为全都是是些写在白纸上的条子,还有的是写在香烟壳子的背面,所有的条子上都没有印章,这情况让工作队里的人对刘来根这个仓库保管员也产生了怀疑。他们私下里还收到群众举报,说刘来根也有好几个相好的,其中有个女人还是个大地主的女儿。常言道:一家饱暖千家怨。这二年庄上人大都饿得走投无路,而刘来根却守着那么多的粮食,隔三差五地还能跟干部们一起偷吃,怎能不让人妒忌得咬牙切齿。说他有好几个相好的分明是捏造,但是有个地主的女儿跟他好可一点儿不冤枉他。于是,工作组就决定要认真查一下这二年仓库里的进出库的明细,还要过称核实目前的库存。
花会计那人老实,他怕牵涉到他自己。他除了按工作队提出的要求,交出了这二年仓库里的出入库明细账,还主动交代了自己应负的责任,他说:“刘来根那里保管的米,大都被干部们碰头吃掉了,有一部分被陈宝忠开条子接济了相关的人家。凡是煮饭碰头,每一次都是有我参加的。除了碰头,我另外还跟来根要过三回米拿家里,三次一共是七斤米,我没写条子给他,他那里应该记着账。你们最后核实好了,应该由我承担的我拿口粮退赔。”后来,工作队果然在刘来根的本子看到了花会计分三次拿走了七斤米的账,说明这老会计还是诚实的。
仓库里这二年多总共只入库了一千三百多斤米,到清查账目时,库里还有一百多斤。也就是说刘来根应该能交出这一千二百多斤米的账和条子,就算没他这个保管员什么事。刘来根心里有数,他凑不齐这笔数字,如果差个五六十斤米的话,那就应该由他自己来承担责任。他记得,虽然妈妈没肯要过他这里的一两米,但翠苹那娘俩是曾经零零碎碎地拿过这里二三十斤米的。此外,他自己有时也曾抓过一把半把的和在胡萝卜里煮粥吃。这些都是陈宝忠答应以后补条子给他的,他没想到,这么快这棵大树说倒就倒了。
他将属于他自己的问题如实向工作组作了坦白交代后,便意识到,他的好日子可能也快结束了。
                    
                          三十四,重回原点
没过几天,公社党委从邻村调过来一个年轻的干部任陈家舍大队的支部书记。那人姓王,叫王成,是个退伍兵。原来是一个大庄子上的大队长。听那大庄子上的人说,这个人可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共产党干部。除了办事公道,还不贪不占不赌不嫖,公社里还打算要调他上人武部去当干事呢,估计将他调到陈家舍当一把手是让他先锻炼一段时间。
王成支书上任没几天,就将刘来根这个大队仓库保管员撤下来了。花会计虽然为他在支书面前说了多少好话,说他人不还算老实,当了二年多的保管,也就贪污了五六十斤米。王成支书却不这么认为,他说:“当保管的偷仓库里的粮食属于监守自盗,跟一般的小偷小摸性质不一样。而且他还利用职权跟一个有夫之夫搞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更何况那个女人还是大地主家的女儿!我来这里虽然时间不长,但听到群众对他的反映可不少。你别再为他说好话求情了,这人一定要换,我们共产党人眼睛里可容不得砂子!”
花会计见他把问题上升到了原则高度,就不好再说什么了。虽然他心里仍然在嘀咕:“这不是一个特别特殊的时期吗?怕的是换到哪一个人当保管都会犯比他更大的错误。再说,如果他是一个色鬼,不晓得有多少婆娘会被他上过呢。
后来,王成在支部会上宣布了他的这个决定,还通过民主讨论落实一个新保管,那人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党员。
来根的铺盖又搬回了他原来的老屋里。那天他妈妈过来帮他将老屋里里外外地打扫了一遍。等娣子还安慰他说:“你也别怨恨人家王支书,这事情都怪你自己,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吗,你跟他们干部们在一起偷吃点儿,算不上是你的责任,你拿公家的米去接济那婆娘就是你的不对了。不过,你也别灰心丧气,我看这形势可能会一天天地好几来,好歹一个月能分到点口粮,人家拖家带口的当普通社员也能过,我们娘俩也饿不死。现在你也别忙开伙,先到我那边去吃几天,等我找人把这边的锅灶修理好了我就也搬回来跟你一起过,那边的房子已经快要倒了,你龙根兄弟来信说不会回来了,我也不准备请人修了。到了冬天,如果分的粮不够吃,我还可以去海边上混几天嘴。翠萍那边我劝你还是跟她断了吧,我替你正儿八经地重找个人,好好过日子。你现在又不是四类分子了,一定能找到个合适的人。这两年像你这么大年纪的半边人多着呢。有人在我跟前说过好几个,有外庄的也有本庄的,我正在替你挑呢。”
她一口说了这么多,让来根觉得四十多岁的他在妈妈面前还像是个孩子。他看着妈妈满头白发,心中泛起一阵阵酸楚,他说:“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让你再出去讨饭的,那样的话,我要挨人家骂的。你放心,以后我会努力把日子过起来的。找人的事情先别忙,现在情况不同了,我又当上了社员,以前人家跟你提过的人,说不定人家又看不上我了。翠萍那婆娘虽然以前名声不大好,但这二年对我还算是有情有义的。前些日子她告诉我,说有人告诉她,她那男人在江西已经跟一个从安徽过去的寡妇好上了,她想跟我过。”
“我看那婆娘你千万不能要,她还比你大几岁,以前还做过的那么多的风流事,到了这一把年纪还打扮得像个妖精,如果跟了你,你肯定管不住她。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她是个公婆娘,没得养。难道你不想再要个一儿半女的,将来老了有个依靠?”
“这事以后再说吧,说不定我现在这样子,她又不想跟我过了呢。我想等她把妈妈的后事料理过了我再问她个实话,她妈妈已经断了汤水好几天了,估计没多少日子过了。”
果然,翠萍妈妈第二天晚上就断了气。来根心里想,如果不是他偷了点公家的米接济她,那地主婆可能在二年前就上了路。
张荣富没有儿子,丧事是翠萍跟她姐姐一起操办的。办完了妈妈丧事后的一天傍晚,翠萍特地去找了一回等娣子,她因为带着孝,不作兴进人家屋内,只是在门口将等娣子叫出来说了几句话,她要等娣子带个信把来根,叫他晚上到她那里去一趟,她有话跟他说。
第二天,来根告诉妈妈说:“她叫我去是跟我辞行的,过两天她就要动身上江西了。她说趁她男人还没跟那安徽女人住到一起,她要立即赶过去,去晚了就不好弄了。她还说:‘我不是不想跟你过,我没得养,你妈肯定不会同意。我走了,你别再想我,可能我们也就派到只有这么多的缘分,你还是再找个人好好过日子吧。’”
“这么说,她是走定了,也好,一了百净,我马上请人替你正儿八经地重找一个。”
                    三十五,重组家庭
过了两天,翠萍将妈妈的牌位交给了她姐姐,就一身轻松地踏上去江西的旅途。与她搭伴同行的还有三丫头和她的女儿秋桃。听说她们两家的男人都在同一个国营林场里落下了户口。
那年旧历年底,刘来根跟本庄刚从江西回来的一个寡妇并了家,那个婆娘还带来了她的六岁的女儿和三岁的儿子。村里有人说:“刘来根好大胆,陡添六只眼。”
那个婆娘不是别人,是本文在前面提到过的陈宝山的二女儿,叫陈小凤。二十九年前她妈妈死于那场惨绝人寰的霍乱。当时家中只剩下了她爸陈宝山和一个比她大三岁的姐姐。那时陈宝山是个二流子,整天在外面瞎混,她们姐妹俩像是一对没爹没娘的孩子。后来她爸当上了保长,续娶了后妈巧云,这个巧云后妈对姐妹俩视若亲生,让她们过了十多年的好日子。十年前,她爸爸被政府公审枪毙时,两姐妹早已成了家,姐姐大凤嫁在外村,她嫁在本庄,那年她刚生下了儿子,是姐妹俩替陈宝山收的尸。
小凤的男人也姓陈,叫陈春锁,是远房本家,这里的风俗是只要出了五服,同姓同宗也可以通婚,有的甚至还隔了辈分。公共食堂解散的那年冬天,她男人带着正怀着身孕的她和一儿一女两个孩子一起去了江西。他们一家到了江西后,有好长时间没找到正式工作,男人只好到一个林场里做临时工,从山上往山下扛木头。夫妻俩自己在山下面搭了个窝棚安了一个家。扛木头是计件活,挣钱多,一个有力气的壮劳力要抵得上两个农业工人的收入。农场里的农业工人,虽然有一份口粮计划供应,但工资太低,不如扛木头来钱快。反正在那里有了钱也能花高价买到米吃。那年头,山区的粮食形势反而没有平原地区那么紧张,
大年三十的那天晚上,不远处的一个小镇上不时传来阵阵爆竹声。小凤在窝棚里生下了她的小儿子。
后来,他们在那个山下的窝棚里过了一年多的好日子。小凤还在窝棚旁边开出了一小块荒地,栽了些红薯。可惜好景不长,今年夏天,先是十一岁的儿子得了一种怪病,连续几天高烧不退,不明不白地死在一个小镇的卫生院里。一个多月后,男人在扛木头下山的途中不慎跌倒,被一棵一百好几十斤重的木头砸中头部不治身亡。那天下午下了一阵雷雨,山路上十分湿滑,一同上山的几个人都将木头丢在半路上,空手下了山,他舍不得即将到手的几块钱工钱,仍然扛着那棵大木头一步一滑地往下走。那晚,小凤见他没回来,就立即请了两个跟他一起扛木头的人摸黑上山去找,她原以为他可能在途中被砸伤了,哪里料到找到他的时候,那棵木头正巧压在他的脖子上,人已经断了气。
她把男人埋在一座荒山上,一个多月前,他们在这里亲手埋掉了他们的大儿子。夏天多雨水,儿子的新坟上已经长满了萋萋荒草。后来她告诉巧云妈妈说:“要不是舍不得两个细儿伢,我就会拿一根麻绳,吊死在他父子俩的坟前,跟他们一起留在那里了。”
没过几天,她就用死鬼留给她的一点血汗钱抱一个搀一个地带着两个孩子踏上了回乡路。娘仨在路上搭船搭车,辗转了十多天才回到离开整整二年的陈家舍。
因为她家的房子已经被村里拆掉了,她只能先住到巧云妈妈的屋里。巧云也是半个多月前才从她的来信中得知消息的。见到她带着孩子回来了,娘俩先是抱头大哭了一场,后来又对她念叨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家里现在也能分到一点口粮了,好歹饿不死人了。就先在我这里娘家屋里住着,反正这房子也空着,你春兰侄女在海边上嫁了个好人家,我也经常要到她那边蹲几天。”
小凤比来根小六岁,他们两个走到一起并没费多少周折,好像是冥冥中注定了他们会有一段姻缘共度下半生。等娣子虽然跟陈宝山一家有世仇,但这些年来她跟巧云算得上是情同姐妹,大凤和小凤又是她看着长大的,陈宝山的那些恶行与姐妹俩一点关系都没有。更何况她觉得小凤是还可以为来根生几个孩子的。
刘来根跟她妈的想法有些不同,他想,如果能跟小凤重组一个家庭,连儿子女儿都一起有了。以后生不生也无所谓了。还有,小凤那人,生得太像桂珍子了,那个在江西生的叫小春的儿子又有点像狗丫头小时候的模样。因此,他一见到她娘仨回来心里就直打鼓。
一天晚上,巧云对小凤说:“这几天你等娣子婶妈老往我这边跑,她想问你愿意不愿意跟来根哥哥合起来过?我跟她说:‘春锁才走了没多久,我跟小凤开不了这口’她说:‘我就是想探探小凤的口风,如果他有意,随她哪天过来都行,我就不再去动别的心事了。’她还说,是来根催着她来找我的。今天她又过来问我,我才答应她晚上将这事告诉你。你千万别怪我是嫌你们娘仨住在我这里,要把你们往外推。不过,我总觉得你早晚都要再找个人帮着把儿伢拉扯大的,你等娣子婶妈和来根哥人不丑,有良心,现在又急着找个人成家,也许你们命里注定应该有一段缘分。不晓得我现在跟你说这事你会不会生我的气?”
“妈,你想多了,我哪会生你的气。从小你就把我们当亲生的女儿,你是为我好才替我出这主意的。我回来后来根哥哥也来过几回,还说我家二小太像他家死去的狗丫头。明天你替我跟他妈说,只要他不嫌弃我拖着小莲和小春两个儿伢,保证对儿伢好,我就跟他并家,随他那天来接,我都跟他走。我想,春锁在阴间里也不会怪我,我也是为了他的两个亲骨肉。”
几天后的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来根就悄悄地将娘仨接回了家。这里有个奇怪的风俗,寡妇再婚不能遇见别人,否则遇到的那个人会不吉利。等娣子在堂屋里的家神柜上点燃了三柱清香,让他们两个对着家堂磕了头,就算是行过了所有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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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7 17:50:3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
三十六,形势好转
那一年,举国上下痛定思痛,从中央到地方都意识到,幻想一步跨进共产主义社会的共产风是造成农村经济崩溃的元凶。中央相继出台了许多有利于农村经济发展、缓解当前粮食紧张局势的政策。中央提出的“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实则就是在纠正在之前推行的左倾错误路线。国民经济的比重也将原来的“重、轻、农”调整为“农、轻、重”并明确提出“大办农业、大办粮食”等一系列务实的政策举措。虽然仍然强调人民公社是通向共产主义天堂的“天梯”,但却对其性质作了重大调整,明确规定了人民公社必须实行公社生产大队生产队三级管理、三级核算、队为基础的政策,并严格执行多劳多得的分配制度。对于当年增产增收的生产队,队里社员可以多得一点利益,公社和大队不得平调。后来,社员又分得了一点自留地,他们可以在自己的那一小块土地上种点代食品,农村中的粮食形势得到逐步好转。
这些国家大事,刘来根都要是从花会计那里听到的,大队里定了好几份报纸,以前来根当保管时,因为四明支书不识字,应该分给他的那份《人民日报》就留在办公室里,他每天都要看会儿,现在虽然没这个机会了,但他一有空还会上花会计那办公室里坐坐,跟花会计说说话。
陈家舍的情况还比周边几个庄子还要好一些,因为新来的支书王成的确是个共产党的好干部。听花会计说,他一个人住在一间不大的空房子里,房子的主人一家都去了江西,正屋已经倒掉了,只有这一间以前作厨房的南屋没倒。花会计原来是想在大队仓库里的院落里腾出一间瓦房给他住,他说:“别麻烦了,这间小屋挺好。”他自己从家里带粮过来,一天只吃两顿粥。花会计也准备分一份口粮给他,他一粒都不肯要,他说:“我的户口不在这里,家里已经分过计划给我了,我不能吃双份。”有时队里分点胡萝卜给他,他还要花会计记到账上,到年终结算时扣他的工分钱,他的全部报酬也就是一个大劳力的工分,也没什么其它的补贴,分给他的胡萝卜连缨子也舍不得扔掉,都要切碎了煮粥吃。
王支书开始过来时,村里有几个细婆娘见他又年轻又帅气,都想勾引他。她们原以为没得个猫儿不吃腥,何况年纪轻轻的他又没得个婆娘在身边。后来她们一个个都吃了闭门羹,讨了个没趣。有个婆娘还在私下里抱怨说:“这人怕的是个‘二哼子’(方言:即性无能)”其实说这话的人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王支书在这方面可是个正常人,他家里的一儿一女都很健康。不过,那时难得有这样严于律已的好干部,反而觉得他有点不正常了。
妇女主任张桂英是最早动他的心事的人。她是前两任一把手的“御用女人”如果再搭上王支书她就是这个村的“三朝元老”了。一开始,花会计准备安排了一个老奶奶替王支书煮饭洗衣服,王支书不曾肯要,他说:“没必要,我一个人弄得过来,如果专门派一个人服侍我,我不就是当官做老爷了吗?”后来张桂英就在旁边插话说:“要不就由我来照顾王支书吧,我住得又不远,也没多少事情做。”那时大队里的妇女主任确实没多少工作做,不像后来搞计划生育那么忙,虽然算是不脱产干部,但平时大都不能同社员一起上工干农活,到了年底大队里也要将她的工分补足到比一个女劳力多一点。王支书来了后,情况就不同了,因为支书本人除了上公社开会,平时也大都和社员一起上工劳动,其它干部也就不敢在家里偷闲了。张桂英只能利用晚上的那点时间往支书这边跑。
每次她过去时,王支书那边也没什么活儿让她干,当过兵的人一般都挺勤快、细作,连针线活儿都会一点。因此她只能赖在那里跟他说几句闲话。有一天,时间已经很晚了,王支书见她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便正言厉色地跟她说:“以后你就别往我这边跑了,我这里没什么要你帮忙的,大家都干了一天的活,早点回去休息吧。再说,这么晚了,影响也不好,我们都是党员,在各个方面都应该为群众作榜样。”话说到这份上,那婆娘就知道是没戏了,是她看错了人,从此就断了念想。
那年冬天,队里安排的口粮是每人每月二十斤稻谷。虽然每天还不足半斤米,有的人家到了下半个月就会断炊,但队里还种了些青菜、胡萝卜,比起前些年一连几个月见不到一粒米的日子却是好得多了。还有,农闲时,村里有些老人出去讨饭,王支书也叫生产队里的干部不要阻拦,他说:“人家也是没办法,有一个人出去混嘴,家里人的粥就能厚实点儿。”
来根家里有五个人分到口粮,因为有两个小口扯着,再加上等娣子又跟巧云去海边混了个把多月的嘴,因此他们的日子比全是大口的人家日子过得宽裕些。
来根不曾干过大劳力的活计,但他会用牛耕田和看风车两样技术活。这个冬天队里叫他负责饲养两条老牛,也算是天天能拿到点工分。小凤是要天天上工的,那个叫小莲的六岁的女儿在家里照看着弟弟,有时候来根也抽空回家看看两个小的。两个小的也常常会跑到牛棚里玩一会儿,他们在那里可以偷吃到几小块给牛加料的棉籽并,那种并是棉籽榨油的下脚料,有点苦,但还含有点油,嚼嚼还挺香。那两年,农村人常年都尝不到油腥,城里人一个月也不过才有三四两油计划。来根待小莲姐弟如同亲生,现在姐弟俩都叫他爸爸。
队里的养牛棚在打谷场上,离来根的家将近一里路。负责养牛的人,除了回家吃饭,平时都要守在那里。因此,来根想跟小凤做那事时,只能在夜里给牛接过一次尿后悄悄地回一趟家,完事后还要回牛棚“值班”。
                    三十七,喜添双子
第二年旧历岁末,陈小凤为刘家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
陈家舍已经连续三年没人家生孩子了,除了那年三丫头家的秋桃意外怀孕,巷子里从来没见过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庄上的那些个细婆娘,一个个好像都成了不下蛋的母鸡。那一年,公社里为了鼓励社员多生孩子,扭转人口急剧下降的形势,还特地出台了一项土政策,给生孩子的人家补贴工分。小凤是庄上享受到这种补贴的第一个人,她在坐月子期间队里给她记了三百工分,另外还得到了二斤红糖的供应卷。虽然那点工分只值十多元钱,但却体现了政府为了增加人口的煞费苦心。
两个孩子一前一后呱呱堕地时,刘来根的心里既兴奋又担忧,中年得子,刘家终于又有了后代,怎能不让他兴奋莫名。但想到眼前他的这种状况就觉得忧心重重,他真担心没能力将眼前的这四个孩子拉扯大。
不过,他妈妈等娣子却一点儿也不担心。她像了拾到了两块金圪瘩似的整天喜形于色。这些年来,她最大的心病就怕刘家从此断了香火。这下好了,不但刘家有了后,还可以让其中一个姓张,苦命的张三在九泉之下一定会笑得合不拢嘴。她对来根和小凤说:“你们愁什么?一个人有一个人的露水珠儿,过去有的人家能把七八个孩子拉扯大,你们现在总共也才四个儿伢。再说,现在这形势看起来是一年比一年好些了,今年又分了自留地,听队长说,我这两个孙子也能分到口粮和自留地呢。等小凤过了月子,你们天天去上工挣工分,家里全交给我,明年我哪儿也不去了,就在家里替你们煮饭带儿伢。过了年你再到集市上逮一条小猪子给我养,养大了卖掉就有了零花的钱。”听婆婆这么说,小凤也开导了来根几句:“我也觉得我迟早都要替刘家生个一儿半女的,现在一下子来了两个,大家都应该高兴才是,没必要瞎远愁。”
第二天一早,等娣子就对来根说:“今天正好逢集,上午我替你去照看一会儿牛,你到镇上去买些营养品回来,一定要把大人调养好,两个乖乖簇着喝奶呢。家里还省下点儿小麦,我这里还有三块多钱,你去先买三十个烧饼、二斤馓子,再到集上买只老母鸡。”说着就递给他几张绉绉巴巴的钱和一个装着小麦的布袋子。她知道来根身上没一分钱,烧饼和馓子都是要粮票的,小麦也能当粮票用。本来村里家家都养着几只鸡的,这些年因为没东西喂,没人家养了,只能到镇上自由市场上去买。
那个集镇叫戴家窑,离这里有十五六里路。来根还是去年春天去过那里,那时镇上特别冷清,商店里的货架上几乎全是空的,只有两家小面馆在营业,因为一碗面要收二两粮票,店里也没多少顾客。来根觉得,虽然才隔了年把多的时间,但今天镇上好像比以前热嘲得多,自由市场上能买得到许多上了计划的东西。就是价格特别高。后来,来在那里花二元多钱买了只不大的母鸡。他知道烧饼和馓子那两样东西花不了多少钱,那是官价,小麦当粮票用也能抵算一点钱。
以前,这里的女人生孩子的加餐也大都是白烧饼煮馓子,不过那时猪肉不曾上计划,会在煮烧饼中放几只油炸过的肉圆。现在没这个条件了,夜里有一碗烧饼煮馓子加餐就算不错了。
后来,巧云又从春兰那边带回来二斤猪肉,那边的猪肉特别肥,等娣子用那肉上面的肥膘炼了一大碗猪油,给小凤煮烧饼或者烧菜汤时就多了些油腥。之前,厨房里的油瓶已经有好几年没油装了,等娣子只好在烧给小凤吃的菜汤里放一小把馓子。巧云另外还给了等娣子十元钱,说是给她家自己买点营养品。虽然,这些年,她跟等娣子是无话不谈的老闺密,现在又成了儿女亲家,但等娣子还是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她说:“你这样真让我过意不去,不瞒你说,我正差点钱用,我原来是打算把我耳朵上的这副金环子找人化掉的。”巧云笑着答她:“你说这话就见外了,我也是为的我女儿和两个外孙。环子就别化了,这年头也化不几个钱,还是留着将来娶孙媳妇用吧。”
等娣子把小凤的月子侍候得非常周到,早晚是糯米粥加红糠,中午在几乎全是胡萝卜的饭锅旁边插一碗纯米饭,还有一小碗用鳜鱼或母鸡煨的营养汤。两餐之间还有一碗烧饼煮馓子。才过了十来天好日子的小凤脸上也一天天地红润起来。因为奶水充足,两个小家伙也养得胖嘟嘟的十分可爱。
小凤是个闲不住的,过了十多天后,她就不肯要婆婆替孩子洗尿布了,她说:“我没那么贵气,前头养了几个都是我自己照顾自己,我现在除了不能下田干活,家里的事什么都能做。你再这样当病人似的服侍我,我会过意不去的。”等娣子知道她说的不假,她原来的男人是家里的老小,结婚时父母就不在了,是两个哥哥帮他寻人成的家。
后来,等娣子给她开的小灶也大都分给了小莲和小春。她跟婆婆说:“以后就别再三锅两灶的了,我吃点胡萝卜也没事,你别怕我没得奶,我这人只要有饭有粥吃奶子就会涨得鼓鼓的。”
她虽然这么说,但等娣子依然我行我素。孩子满月时,把小凤服侍得像个洋娃娃。三十七岁的她跟来根站在一起像是一对父女。
               三十八,平常日子
春节过后,刘来根又去镇上花十元钱买了条苗猪,他是撑船带着妈妈去的,等娣子养过好几条猪子,她怕来根不会挑选。买苗猪的钱是小凤拿出来的,一开始,来根是想找花会计预支点儿工分钱,后来小凤说:“你就别去开口为难人家了,我们这么多人口在队里称粮称草,就只有两个大人挣工分,到了年底分红时肯定进不到钱,人家不会肯付钱给你的。我这里还有从江西带回来的十几元钱,先拿去用。”
那年年底分红时,他们家不但没进到一分钱而且还欠队里八十多元的超支款。那时候,超支户是必须倒贴出钱来才能在队里称到口粮的,他们家欠队里八十多元钱,没钱还,只能由生产队将全家的口粮卖到公社粮管所,然后自己再按月筹钱去往回买。好在,等娣子养的那头肉猪到了年底卖了四十多元钱,正好用来回购计划口粮。
因为家里小口多,连两个婴儿也都各有一份基本口粮,再加上等娣子精打细算巧安排,他们家的日子过得要比左邻右舍好得多。有一个邻居家四口人,全是大口,父母带着两个都能上工干活的大孩子,煮起粥来一煮一大锅,比来根家七口人吃得还要多,每至月底都要断几天炊。
快过春节时,等娣子还和来根撑船去了一趟海丰县。是巧云托人捎信叫他们去的,说那里几斤米就能换到一百斤胡萝卜。巧云现在大部分时间都蹲在那边,难得回一趟陈家舍。她说是春兰刚生了个女儿,离不开她。其实等娣子心里明白,她的这个亲家母花心了大半辈子,估计现在又跟春兰的公爹暗地里好上了。
来根娘俩在那里过了两宿,用五六十斤米换了一千多斤胡萝卜。他们看得出来,春兰的日子过得很舒心,小两口挺恩爱。他们还看到那两间丁头虎儿屋里也只有两张大铺,小两口带着孩子睡里间,挺宽敞的外间也只搁了一张稍宽些的板铺,估计老赵跟巧云已经半公开地挤到一起了。那两晚,巧云跟等娣子睡外间那张铺,来根睡船上,老赵去大儿子家借宿。早上起来时后,等娣子在门外笑着悄悄地问巧云:“我们没来时,老头子睡哪里?”
巧云红着脸答:“你打听这些事做什么?当然是睡他大儿子家里。”
“你就别把我当傻子了,怎么样,两个小的不反对?”
“你快别罗嗦了,他们反对干什么?”
“这样就好,我也放心了。”
来根母子俩将那么多胡萝卜弄回来后,他们家就能隔三差五地煮一顿萝卜干饭吃,虽然饭里面是剁碎了的胡萝卜唱主角,舍不得放多少米,但那毕竟是干饭,比天天喝薄粥熬饥得多。
常言道,家有一老,赛过一宝。来根和小凤虽然天天要上工干活,但从田里回来能吃到一口热饭热粥,四个孩子也被等娣子照顾得干干净净的,不像人家没老人的家庭孩子在外面玩得像个泥猴。
可惜好景不长,五年后等娣子因病辞世,来根和小凤又开始过起了漫长的水深火热的苦日子。
奶奶一走,只好让才念完二年级的小莲辍学回家照顾两个才六岁的弟弟,让九岁的小春去读一年级。无论夫妻俩怎样努力,做的工分都抵不上六口人的生活费,因此他们家年年超支,每年年底都要被生产队将口粮卖到粮管所去。那年月,一分工只值四五分钱,一个大劳力忙时一天挣十分工才四五角钱,农闲时女劳力一天只能挣到六七分工。他们这个六口之家即使平时不预支一分钱,也要做足七八千工分才能不当超支户。
猪子也养不成了,他们哪有精力再去养猪子?像他们这样年年超支的人家,平时根本预付不到队里一分钱,即使家里有人得了头疼脑热的小病也只能自己扛着。由于没一点现金收入,有时家里连买一包火柴的钱都没有。每年发的好几丈布票都没买过一寸布,那时一丈布票卖高价可以卖到二元钱。用这点钱可以将分配的煤油计划和必不少的食盐买回来。幸好,来根还不会抽烟,要不,这年头连买烟末子的钱都没有。
最让人头疼的是没钱到粮管所去买口粮,六口人的口粮每个月都需要十多元钱才能买回来。实在没办法时,他们只好先跟人家临时借点钱将米买回来,然后再卖掉一些高价米还人家钱,那时卖掉一斤议价米能买回三斤官价米。不过这样一来,粮食就更不够吃了。现在孩子大了,个个都挺能吃,再加上天天喝薄粥,肚子越喝越大,就连才六岁的大双和小双每人都能喝得下两大海碗粥。
第二年夏天,小莲也成了队里的半劳力,天天跟着几个半桩子大孩子上工,一天也能挣到四五分工,大双和小双两兄弟整天地在庄上疯玩。那些年,社员干活的工效很低,白天没队干部在田里时就磨洋工混日头,晚上不到天黑不让收工。他们回到家里还要忙好长时间才能安逸下来。他们先要忙着淘米煮粥,还要给两个玩得没眼睛没鼻子的孩子洗澡。
后来,他们又过了十几年那样的吃不饱饿不死的苦日子,直到人民公社解体土地又回到了农民自己手里,情况才一天天地好起来。再后来,他们还度过了一个无限风光的晚年。不过,那些都是刘来根后半生的经历了,再赘述下去便会离题了。或许笔者以后会将此文的题目改成《刘来根正传》,那样的话,主人公们后来经历过的纠结与无奈都将会一一呈现给读者。(全文完)
(2017年仲秋,初稿成于沧浪河畔)

点评

本小说已更名为《刘来根正传》。是在原来中篇小说《刘来根的前半生》后面续写了四十三章,凑成一部16万字的长篇小说。现开始发后面的章节。由于前面重复了二十六章,因而应是发过了三十九章,现从四十章开始。感谢论  详情 回复 发表于 2018-7-12 1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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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7-12 17:48:08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
四十,荒田野舍
到了公元一九六八年的那个寒冷的冬天,已经五十岁的刘来根负责看管高家圩子里的两部洋车。这个圩子是离庄子最远的一片田地,沿着弯曲曲曲的小路往庄上走,足足有五里路,中间还隔着两条河。有一条小河就在他栖身的小舍子旁边,队里给了他一条破木船为到这里干活的人摆渡。另一条河离这里有二里多远,河上有一条两头都有绳子系到对岸的小渡船。要过河的人必须自己将滂在河中央的渡船拉过来,上船后再通过系着对岸的绳子将船拉过去。
谁也说不清楚这块最远的一百多亩土地的一匡田为什么叫高家圩,因为陈家舍没一户人家姓高。
这里原来是一片长满芦苇和蒿草的荒田,芦苇丛中的沟沟汊汊曾经是土匪的老窝,敌伪时期又成了共产党地下武装的藏身地。因为地势低洼,被开垦成良田后每年只栽一茬水稻,水稻收割后这里是不种冬麦的,仍然让其沤在水里过冬,直到来年春天再耕翻栽秧。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苏北里下河水网地区有许多这样的老沤田(也叫寒沤田)。
这个冬天,精壮的男劳力们有的上了大型河工挑河,有的在家里罱泥积肥。刘来根这两样活儿都没干过。队长王传礼就安排他到这里来看洋车。为了能天天拿到点工分,他只能将四个孩子全丢给小凤,一个人到这里来伴鬼。
活儿倒是不累人,两部洋车不要天天扯篷风水,因为冬天的蒸发量小,田里不耗水。就是人不能离田,要防止有人偷盗洋车上的木料和用粗布做成的洋车篷。如果隔三差五地下一次雨雪,田里就更不需要加水了。生产队给的报酬也不高,一天只有七分工。家里的负担太重,靠夫妻两个做的工分要买六口人的口粮,不但分红时拿不到一分钱,而且年年都当超支户。因此,他闲不下来,他还要想方设法搞些副业挣一点外快工分。也是王队长替他出的主意。临来时他跟来根说:
“你如果嫌那点儿工分不够油,你就在没事时替队里绞草绳,队里一年要用许多大大小小的草绳,那活儿是多劳多得,按草绳的大小和根数计工分,你想弄的话,我就在会上叫别的人家不要绞,明年全用你的,这样的话,一个冬天就能多挣千把工分。”
来根听了就说:“我也正想跟你说这事呢,这样最好,也不光是为了能多挣点工分。你想想,我一个人在那荒田野舍上,寒冬腊月里又没得人到那里去做活计,手里没得个事情做做,还不把人闷死了。”
后来,来根弄船往田里搬铺盖时,队里又给了他三四百斤齐稻草,他也将绞草绳用的一些简单工具和捶草用的木榔头一起带了过去。
刚来时还是初冬,逢到没风的天气,他还可以跑回家去陪妻子儿女们吃顿饭,天黑之前再赶到舍子里去过宿。后来天一天比一天冷了,来根就懒得常往庄上跑了,他怕耽误工夫,他要绞草绳。他知道,小凤是个好婆娘,孩子丢给她他放心。而且女儿小莲已经成了她妈妈的好帮手。三个儿子都在本村的小学里念书,十一岁的小春读三年级,两个双胞胎儿子也在今年秋天上了一年级。等娣子妈妈在离世前就给大双和小双取了大名,大双跟来根的生父张三的姓,叫张春和,小双跟奶奶姓,叫刘春平。小凤带过来的小春当然是要姓陈的,早就取好了大名叫陈春明。弟兄三个虽然是不同的三个姓,但都是以春字排名,表示他们原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
来根一次往田里只带十斤米,他每天只吃两顿粥,这十斤米是他半个月的计划。离这里不远的一块田,是西边另一个庄子的田,那田里刚收过一茬胡萝卜,在那里还能翻寻出一些胡萝卜仔儿,来根有时会用那些小胡萝卜掺些米煮一顿干饭吃。他还从家里带来了一个耥网子,可以到小河里耥到一点螺蛳在锅里炖熟了当下饭菜,运气好的时候,还能耥到一点小鱼小虾,和一点咸菜烧一小碗,改善一回伙食。
十多天后,那个放米的小陶罐就快要见底了,他也不急着回去拿。他知道小凤在家里替他数着日子呢,到时候小凤会抽空送过来。以前小凤给他送过一回米,她是收工后才能来,到了这里天就黑下来了,理所当然地要在他舍子里过一宿。晚上他们会在那张草铺上相拥着说半夜的悄悄话,当然也会温习一下夫妻之间的那种功课。
这一天,田野里刮着不小的西北风,刘来根将两部洋车都挂上了篷帆,风了一天水(这里“风”是当动词用的,意谓向田里提水)。到了傍晚落篷时,他知道接下来的五六天里就无需扯蓬风水了。收了工的来根还没忙着淘米煮粥,他知道今天已经是农历的腊月初一了,小凤很有可能要给他送米来,距离上次送米来的日子已经整整半个月了。他想等她过来烧点好吃的,跟她一起碰一回头。
四十一  苦涩的爱
那天,直到太阳落山时,来根还不曾看到有人从庄子上出来,后来暮色就慢慢地在田野里蔓延开来了。在他快要绝望时,从村头急急忙忙地地走出一个人来,看那身影,定是小凤无疑,这时候,除了她不会有人出庄。过了一会儿,他又影影绰绰地看到了她头上那块再熟悉不过的天蓝色的方巾,就连忙将船撑到对岸,迎着她走去。
这次小凤带来的东西可不少,除了一个装着二十斤米的布袋子和一陶罐咸菜,还有一大篮子胡萝卜和二三斤玉米糁子。她是用一根小扁担挑着来的。她说:“这死冷的天,怕的要冻河,河冻起来那条拉渡船的河就没法过了。我带的这些东西够你混到过年了。”她还告诉来根,胡萝卜和玉米糁子是巧云妈妈从海里带来的,前几天庄上有人弄船到那里去拿米换胡萝卜,她请人家带了一百多斤给我们,她知道我们没钱买,有了点胡萝卜,就能隔三差五地煮顿干饭给孩子们吃。
来根将小凤接宝似的接到舍子里后,就忙着淘米煮夜饭,他用一斤米掺了好些剁碎了的胡萝卜煮了满满一小锅饭。小凤问他:
“你一天只吃两顿,怎么到现在还没吃夜饭?”
“我估摸着你今天要来,中午吃了点早上剩下的粥,等你来晚上碰一回头,我这里还留着小半盆烧好了的鸭子呢,也让你尝个鲜。”
“鸭子是哪来的?”
“前几天有个外庄的人在这里替队里放趟鸭,有只病鸭游不动了,他就给了我,他说:‘你在这里没什么东西吃,这只鸭子就给你吧。’那人常在这里放鸭,有时还跟我借锅子煮粥吃。”
那只鸭子可能是病的时间长了,极瘦,没什么肉,烧时也只放了点盐和豆瓣酱,这里连一块生姜都没有。不过,他们还是吃得特别尽兴,他们都有好些日子吃不到这样的美味了。记得还是八月半的那天中午,他们家杀了一只斤把重的小公鸡,一家六口人围着,小凤还没敢伸筷子,碗里就见了底。
那晚,他们每人吃了满满三大碗萝卜饭,没舍得将那半盆鸭子吃光,小凤在吃时留意挑选了大半碗带点肉的鸭块,说是留着明天带回去放把青菜烧给孩子们吃。
两个人上了铺,来根就迫不及待地将手伸向了小凤的下身,让他特别扫兴的是他摸到了那里有一块小凤平时过的用旧布缝成的土卫生巾。小凤幽幽地说:“真不巧,这次来得早了几天,听巧云妈妈说,要绝经的女人,日子就乱了。现在身上还没干净。本来想再过两天来的,又怕你这边断了顿没得吃。”后来,他们只好躺在铺上说了小半夜的话。小凤先是告诉来根一些孩子们的情况,后来又谈起了庄子上干部的变动:
“你知道吗?才当了三四年支书的陈步明又下台了,被公社调出去当什么工作队了。前几天,公社来人在党员会上宣读了党委的批复,任命张桂英为陈家舍大队支书。想不到吧,听说那婆娘还是全公社唯一的一个女支书呢。”
“这情况也不稀奇,我早就料到你那个本家侄儿干不长,他私心太重,还管不住下面那玩意儿。张桂英除了作风上有点那个,其它方面还是不错的,她做事泼辣,没私心,不怕得罪人,再加上她跟了王支书几年,受到王支书一些影响,身上也有了些当年新四军的好作风,处理问题快刀斩乱麻,不拖泥带水。让她来当庄上的一把手,我看,虽然比不上王支书,但肯定要比陈步明那小子好得多。”
“你这样说,我也觉得有道理。可庄上人却不这么认为,现在背地里说她坏话的人多着呢,说什么‘要得升得快,勤松裤腰带’还有人说得更难听,说她的这支书是拿‘逼’换得来的。”
“说来说去,这社会还是男女不平等,现在有多少当了干部的男人不嫖婆娘?但只要工作积极,没私心,嫖婆娘不出事,上面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人去计较。只要不碰到自家的婆娘,群众也没多少话说,好像这事男人能做女人就做不得似的。”
他们说着说着,小凤就在他的脚头睡着了。
快天亮时,小凤起来解了回手,发觉解下来的那块布上已经比昨天干爽了许多。重新钻进被窝后又碰到来根那根怒发冲冠的家伙,她暗自庆幸,还好,过去了,这一趟没白来。当她将来根的一只手拉向自己胯间时,来根也醒了。他问:“什么啦?拿掉啦?没事啦?”她答:“好像干净了,没事了。”于是两具肉身便疯狂地交缠到一起了。
四十二  小村政局
第二天早上,来根又早早地起来烧了一锅子胡萝卜粥,因为小凤要回去上工。那年头,农业学大寨,队里好像有干不完的活儿,说到底还是上工的人混日头,没工效。冬天里本来田里没多少活儿干,但队长还是要找点事情将劳力赶下田,然后他们再躲在庄上看纸牌,社员们干多干少也懒得过问,反正一天下来只给他(她)们记上个六七分工。
吃早饭时,来根问小凤:“你不在家,曾照应小莲起来煮早饭?”小凤说,昨天来时就多烧了一锅子萝卜粥,小莲只要再热一下就行了。
来根还说:“没想到陈步明这么快就下了台,我以为他虽然当不长,但不至于说下台就下台。”
“还不是因为那个三小三天两头地往公社跑,弄得书记们不安逸才把他调走的。”
来根知道,那个小名叫三小的人是秦二宝的一个本家侄子。今年收麦时,男劳力们都在谷场上开夜工脱粒。忙乱中三小突然说要上庄解手,其实他是存了心想回家查他婆娘的岗,他早就觉得他那婆娘跟支书的有点不正常。当他走到自家门前,发觉他临时出门在门搭上挂的半根稻草不见了,就知道家里有情况。于是便直扑里屋,将两个赤赤条条的肉身堵在铺上。三小人高马大,又是在气头上,陈步明本来就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还光着个身子,只能蜷缩在墙角忍受着如雨点般的拳脚。后来,人虽然被劝解的人放走了,但三小三天两头找书记,并发狠说,这事如果公社不处理,他遇到他一回就揍他一回。
一身正气的王支书只在陈家舍干了二年多就被提拔到公社人武部,当上了国家干部。那三年,虽然刚刚经历了一段大饥荒,分给社员的口粮也只能维持个半饱半饥,但由于王支书处处为群众作想,社员们的日子还是比别的庄子过得舒坦些,每年秋天。他都要各个生产队种上五六亩田的胡萝卜,到冬天分给群众作代食品。同时他本人还以身作则,不多吃多占,严格控制集体开支,集体经济有了明显的好转,年终分红时的工分单价也从四分钱提高到六分多,使得陈家舍这个三类大队一跃成为公社里的一类大队。王支书调走的那天,群众都异口同声地说他是个共产党的好干部。
接替王支书的是陈家舍土生土长的陈步明,论起辈份来还是小凤的本家侄子。不过,这个庄子上有一大半人家姓陈,有的远房本家已经弄不清哪一代上同过祖。陈步明也当过三年多的义务兵,而且在部队里入了党,退伍后被公社抽调到外村做了几年工作队员。王支书一调走,公社党委一纸批复就让他当上了村里的一把手。
与王支书相比,陈步明可不是个好干部,他在好几个村当过工作队员,非常羡慕有些庄子上的支书就像是庄上的土皇帝。觉得干部就应该有个干部的样子,王支书那干部真是让他白当了。因此,他上任后,从来不曾跟社员一起下过田,就连他的婆娘也夫荣妻贵起来了,在家里守着大队里的一台电话机拿大队勤杂人员工分。还要大队里的通信员帮他家做家务事。至于说到下面的问题,客观一点说他还算不上太过花心,听说他也就只有三小家婆娘这么一个相好的,没听说跟别的女人有瓜葛,这次马失前蹄,完全是他运气不好。也说明他还欠点老道,没本事做到外面彩旗飘飘家中红旗不倒。
张桂英是去年才由大队妇女主任提升为大队长的,村里有人说,她所以得以提拔,完全是由于公社里的那个华社长帮的忙。在陈步明当政的这几年,华社长一直是这个村的蹲点干部。那人五十多岁,全国解放前就当过小乡的乡长,是个老干部。这些年,他一个人仍住在以前王支书住过那间小屋里,村里安排了个六十多岁老太替他烧饭洗衣。往他那屋里跑得最勤的除了陈步明就是张桂英。有人还看到过她半夜从那屋出来。那时张桂英的男人还没从江西回来,这两个孤男寡女之间好像免不了会发生一点事,虽然那位老社长的岁数差不多与她隔了辈。
五十六岁的花会计是前几个月被免职的,公社里说是因为年纪大了不适应形势,其实像他这样管了大半辈子财务的人完全还能干几年。他的提前“退休”只是因为要给出纳陈德江腾位子。陈德江的姐夫是乡供销社的主任,他跟公社里的头头脑脑们过从甚密,他的小舅子接任大队总账会计是迟早的事,只是花会计没料到这么快就将他赶下台。
那天,小凤临走时还跟来根说:“趁现在还没冻河,你还要抽空回去一趟,虽然我这回带了不少咸菜过来,但我看到你这里盐罐子已经到底了,要上庄再称一斤盐,还有家里还有这个月的一斤计划煤油,我一直没舍得用,昨天东西多又不曾好带,你要家去拿过来。”
来根说:“我全拿来了,你们拿什么点灯?”
“我们这个月是用柴油点的灯,上次我在队里的场屋里拣稻种,队长给了我一大瓶柴油,有二斤多呢。”
哪知道小凤就这么不经意地一说,来根心里还泛起了一股醋意,他想,这王传礼对我们家的照顾是不是有点出了格,难不着这家伙是想打小凤的坏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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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7-12 17:57:26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
荒村一叟 发表于 2018-3-7 17:50
三十六,形势好转 那一年,举国上下痛定思痛,从中央到地方都意识到,幻想一步跨进共产主义社会的共产风是 ...

本小说已更名为《刘来根正传》。是在原来中篇小说《刘来根的前半生》后面续写了四十三章,凑成一部16万字的长篇小说。现开始发后面的章节。由于前面重复了二十六章,因而应是发过了三十九章,现从四十章开始。感谢论坛里的各位新老朋友对拙作的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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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7-13 08:49:57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
四十,荒田野舍
到了公元一九六八年的那个寒冷的冬天,已经五十岁的刘来根负责看管高家圩子里的两部洋车。这个圩子是离庄子最远的一片田地,沿着弯曲曲曲的小路往庄上走,足足有五里路,中间还隔着两条河。有一条小河就在他栖身的小舍子旁边,队里给了他一条破木船为到这里干活的人摆渡。另一条河离这里有二里多远,河上有一条两头都有绳子系到对岸的小渡船。要过河的人必须自己将滂在河中央的渡船拉过来,上船后再通过系着对岸的绳子将船拉过去。
谁也说不清楚这块最远的一百多亩土地的一匡田为什么叫高家圩,因为陈家舍没一户人家姓高。
这里原来是一片长满芦苇和蒿草的荒田,芦苇丛中的沟沟汊汊曾经是土匪的老窝,敌伪时期又成了共产党地下武装的藏身地。因为地势低洼,被开垦成良田后每年只栽一茬水稻,水稻收割后这里是不种冬麦的,仍然让其沤在水里过冬,直到来年春天再耕翻栽秧。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苏北里下河水网地区有许多这样的老沤田(也叫寒沤田)。
这个冬天,精壮的男劳力们有的上了大型河工挑河,有的在家里罱泥积肥。刘来根这两样活儿都没干过。队长王传礼就安排他到这里来看洋车。为了能天天拿到点工分,他只能将四个孩子全丢给小凤,一个人到这里来伴鬼。
活儿倒是不累人,两部洋车不要天天扯篷风水,因为冬天的蒸发量小,田里不耗水。就是人不能离田,要防止有人偷盗洋车上的木料和用粗布做成的洋车篷。如果隔三差五地下一次雨雪,田里就更不需要加水了。生产队给的报酬也不高,一天只有七分工。家里的负担太重,靠夫妻两个做的工分要买六口人的口粮,不但分红时拿不到一分钱,而且年年都当超支户。因此,他闲不下来,他还要想方设法搞些副业挣一点外快工分。也是王队长替他出的主意。临来时他跟来根说:
“你如果嫌那点儿工分不够油,你就在没事时替队里绞草绳,队里一年要用许多大大小小的草绳,那活儿是多劳多得,按草绳的大小和根数计工分,你想弄的话,我就在会上叫别的人家不要绞,明年全用你的,这样的话,一个冬天就能多挣千把工分。”
来根听了就说:“我也正想跟你说这事呢,这样最好,也不光是为了能多挣点工分。你想想,我一个人在那荒田野舍上,寒冬腊月里又没得人到那里去做活计,手里没得个事情做做,还不把人闷死了。”
后来,来根弄船往田里搬铺盖时,队里又给了他三四百斤齐稻草,他也将绞草绳用的一些简单工具和捶草用的木榔头一起带了过去。
刚来时还是初冬,逢到没风的天气,他还可以跑回家去陪妻子儿女们吃顿饭,天黑之前再赶到舍子里去过宿。后来天一天比一天冷了,来根就懒得常往庄上跑了,他怕耽误工夫,他要绞草绳。他知道,小凤是个好婆娘,孩子丢给她他放心。而且女儿小莲已经成了她妈妈的好帮手。三个儿子都在本村的小学里念书,十一岁的小春读三年级,两个双胞胎儿子也在今年秋天上了一年级。等娣子妈妈在离世前就给大双和小双取了大名,大双跟来根的生父张三的姓,叫张春和,小双跟奶奶姓,叫刘春平。小凤带过来的小春当然是要姓陈的,早就取好了大名叫陈春明。弟兄三个虽然是不同的三个姓,但都是以春字排名,表示他们原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
来根一次往田里只带十斤米,他每天只吃两顿粥,这十斤米是他半个月的计划。离这里不远的一块田,是西边另一个庄子的田,那田里刚收过一茬胡萝卜,在那里还能翻寻出一些胡萝卜仔儿,来根有时会用那些小胡萝卜掺些米煮一顿干饭吃。他还从家里带来了一个耥网子,可以到小河里耥到一点螺蛳在锅里炖熟了当下饭菜,运气好的时候,还能耥到一点小鱼小虾,和一点咸菜烧一小碗,改善一回伙食。
十多天后,那个放米的小陶罐就快要见底了,他也不急着回去拿。他知道小凤在家里替他数着日子呢,到时候小凤会抽空送过来。以前小凤给他送过一回米,她是收工后才能来,到了这里天就黑下来了,理所当然地要在他舍子里过一宿。晚上他们会在那张草铺上相拥着说半夜的悄悄话,当然也会温习一下夫妻之间的那种功课。
这一天,田野里刮着不小的西北风,刘来根将两部洋车都挂上了篷帆,风了一天水(这里“风”是当动词用的,意谓向田里提水)。到了傍晚落篷时,他知道接下来的五六天里就无需扯蓬风水了。收了工的来根还没忙着淘米煮粥,他知道今天已经是农历的腊月初一了,小凤很有可能要给他送米来,距离上次送米来的日子已经整整半个月了。他想等她过来烧点好吃的,跟她一起碰一回头。
四十一  苦涩的爱
那天,直到太阳落山时,来根还不曾看到有人从庄子上出来,后来暮色就慢慢地在田野里蔓延开来了。在他快要绝望时,从村头急急忙忙地地走出一个人来,看那身影,定是小凤无疑,这时候,除了她不会有人出庄。过了一会儿,他又影影绰绰地看到了她头上那块再熟悉不过的天蓝色的方巾,就连忙将船撑到对岸,迎着她走去。
这次小凤带来的东西可不少,除了一个装着二十斤米的布袋子和一陶罐咸菜,还有一大篮子胡萝卜和二三斤玉米糁子。她是用一根小扁担挑着来的。她说:“这死冷的天,怕的要冻河,河冻起来那条拉渡船的河就没法过了。我带的这些东西够你混到过年了。”她还告诉来根,胡萝卜和玉米糁子是巧云妈妈从海里带来的,前几天庄上有人弄船到那里去拿米换胡萝卜,她请人家带了一百多斤给我们,她知道我们没钱买,有了点胡萝卜,就能隔三差五地煮顿干饭给孩子们吃。
来根将小凤接宝似的接到舍子里后,就忙着淘米煮夜饭,他用一斤米掺了好些剁碎了的胡萝卜煮了满满一小锅饭。小凤问他:
“你一天只吃两顿,怎么到现在还没吃夜饭?”
“我估摸着你今天要来,中午吃了点早上剩下的粥,等你来晚上碰一回头,我这里还留着小半盆烧好了的鸭子呢,也让你尝个鲜。”
“鸭子是哪来的?”
“前几天有个外庄的人在这里替队里放趟鸭,有只病鸭游不动了,他就给了我,他说:‘你在这里没什么东西吃,这只鸭子就给你吧。’那人常在这里放鸭,有时还跟我借锅子煮粥吃。”
那只鸭子可能是病的时间长了,极瘦,没什么肉,烧时也只放了点盐和豆瓣酱,这里连一块生姜都没有。不过,他们还是吃得特别尽兴,他们都有好些日子吃不到这样的美味了。记得还是八月半的那天中午,他们家杀了一只斤把重的小公鸡,一家六口人围着,小凤还没敢伸筷子,碗里就见了底。
那晚,他们每人吃了满满三大碗萝卜饭,没舍得将那半盆鸭子吃光,小凤在吃时留意挑选了大半碗带点肉的鸭块,说是留着明天带回去放把青菜烧给孩子们吃。
两个人上了铺,来根就迫不及待地将手伸向了小凤的下身,让他特别扫兴的是他摸到了那里有一块小凤平时过的用旧布缝成的土卫生巾。小凤幽幽地说:“真不巧,这次来得早了几天,听巧云妈妈说,要绝经的女人,日子就乱了。现在身上还没干净。本来想再过两天来的,又怕你这边断了顿没得吃。”后来,他们只好躺在铺上说了小半夜的话。小凤先是告诉来根一些孩子们的情况,后来又谈起了庄子上干部的变动:
“你知道吗?才当了三四年支书的陈步明又下台了,被公社调出去当什么工作队了。前几天,公社来人在党员会上宣读了党委的批复,任命张桂英为陈家舍大队支书。想不到吧,听说那婆娘还是全公社唯一的一个女支书呢。”
“这情况也不稀奇,我早就料到你那个本家侄儿干不长,他私心太重,还管不住下面那玩意儿。张桂英除了作风上有点那个,其它方面还是不错的,她做事泼辣,没私心,不怕得罪人,再加上她跟了王支书几年,受到王支书一些影响,身上也有了些当年新四军的好作风,处理问题快刀斩乱麻,不拖泥带水。让她来当庄上的一把手,我看,虽然比不上王支书,但肯定要比陈步明那小子好得多。”
“你这样说,我也觉得有道理。可庄上人却不这么认为,现在背地里说她坏话的人多着呢,说什么‘要得升得快,勤松裤腰带’还有人说得更难听,说她的这支书是拿‘逼’换得来的。”
“说来说去,这社会还是男女不平等,现在有多少当了干部的男人不嫖婆娘?但只要工作积极,没私心,嫖婆娘不出事,上面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人去计较。只要不碰到自家的婆娘,群众也没多少话说,好像这事男人能做女人就做不得似的。”
他们说着说着,小凤就在他的脚头睡着了。
快天亮时,小凤起来解了回手,发觉解下来的那块布上已经比昨天干爽了许多。重新钻进被窝后又碰到来根那根怒发冲冠的家伙,她暗自庆幸,还好,过去了,这一趟没白来。当她将来根的一只手拉向自己胯间时,来根也醒了。他问:“什么啦?拿掉啦?没事啦?”她答:“好像干净了,没事了。”于是两具肉身便疯狂地交缠到一起了。
四十二  小村政局
第二天早上,来根又早早地起来烧了一锅子胡萝卜粥,因为小凤要回去上工。那年头,农业学大寨,队里好像有干不完的活儿,说到底还是上工的人混日头,没工效。冬天里本来田里没多少活儿干,但队长还是要找点事情将劳力赶下田,然后他们再躲在庄上看纸牌,社员们干多干少也懒得过问,反正一天下来只给他(她)们记上个六七分工。
吃早饭时,来根问小凤:“你不在家,曾照应小莲起来煮早饭?”小凤说,昨天来时就多烧了一锅子萝卜粥,小莲只要再热一下就行了。
来根还说:“没想到陈步明这么快就下了台,我以为他虽然当不长,但不至于说下台就下台。”
“还不是因为那个三小三天两头地往公社跑,弄得书记们不安逸才把他调走的。”
来根知道,那个小名叫三小的人是秦二宝的一个本家侄子。今年收麦时,男劳力们都在谷场上开夜工脱粒。忙乱中三小突然说要上庄解手,其实他是存了心想回家查他婆娘的岗,他早就觉得他那婆娘跟支书的有点不正常。当他走到自家门前,发觉他临时出门在门搭上挂的半根稻草不见了,就知道家里有情况。于是便直扑里屋,将两个赤赤条条的肉身堵在铺上。三小人高马大,又是在气头上,陈步明本来就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还光着个身子,只能蜷缩在墙角忍受着如雨点般的拳脚。后来,人虽然被劝解的人放走了,但三小三天两头找书记,并发狠说,这事如果公社不处理,他遇到他一回就揍他一回。
一身正气的王支书只在陈家舍干了二年多就被提拔到公社人武部,当上了国家干部。那三年,虽然刚刚经历了一段大饥荒,分给社员的口粮也只能维持个半饱半饥,但由于王支书处处为群众作想,社员们的日子还是比别的庄子过得舒坦些,每年秋天。他都要各个生产队种上五六亩田的胡萝卜,到冬天分给群众作代食品。同时他本人还以身作则,不多吃多占,严格控制集体开支,集体经济有了明显的好转,年终分红时的工分单价也从四分钱提高到六分多,使得陈家舍这个三类大队一跃成为公社里的一类大队。王支书调走的那天,群众都异口同声地说他是个共产党的好干部。
接替王支书的是陈家舍土生土长的陈步明,论起辈份来还是小凤的本家侄子。不过,这个庄子上有一大半人家姓陈,有的远房本家已经弄不清哪一代上同过祖。陈步明也当过三年多的义务兵,而且在部队里入了党,退伍后被公社抽调到外村做了几年工作队员。王支书一调走,公社党委一纸批复就让他当上了村里的一把手。
与王支书相比,陈步明可不是个好干部,他在好几个村当过工作队员,非常羡慕有些庄子上的支书就像是庄上的土皇帝。觉得干部就应该有个干部的样子,王支书那干部真是让他白当了。因此,他上任后,从来不曾跟社员一起下过田,就连他的婆娘也夫荣妻贵起来了,在家里守着大队里的一台电话机拿大队勤杂人员工分。还要大队里的通信员帮他家做家务事。至于说到下面的问题,客观一点说他还算不上太过花心,听说他也就只有三小家婆娘这么一个相好的,没听说跟别的女人有瓜葛,这次马失前蹄,完全是他运气不好。也说明他还欠点老道,没本事做到外面彩旗飘飘家中红旗不倒。
张桂英是去年才由大队妇女主任提升为大队长的,村里有人说,她所以得以提拔,完全是由于公社里的那个华社长帮的忙。在陈步明当政的这几年,华社长一直是这个村的蹲点干部。那人五十多岁,全国解放前就当过小乡的乡长,是个老干部。这些年,他一个人仍住在以前王支书住过那间小屋里,村里安排了个六十多岁老太替他烧饭洗衣。往他那屋里跑得最勤的除了陈步明就是张桂英。有人还看到过她半夜从那屋出来。那时张桂英的男人还没从江西回来,这两个孤男寡女之间好像免不了会发生一点事,虽然那位老社长的岁数差不多与她隔了辈。
五十六岁的花会计是前几个月被免职的,公社里说是因为年纪大了不适应形势,其实像他这样管了大半辈子财务的人完全还能干几年。他的提前“退休”只是因为要给出纳陈德江腾位子。陈德江的姐夫是乡供销社的主任,他跟公社里的头头脑脑们过从甚密,他的小舅子接任大队总账会计是迟早的事,只是花会计没料到这么快就将他赶下台。
那天,小凤临走时还跟来根说:“趁现在还没冻河,你还要抽空回去一趟,虽然我这回带了不少咸菜过来,但我看到你这里盐罐子已经到底了,要上庄再称一斤盐,还有家里还有这个月的一斤计划煤油,我一直没舍得用,昨天东西多又不曾好带,你要家去拿过来。”
来根说:“我全拿来了,你们拿什么点灯?”
“我们这个月是用柴油点的灯,上次我在队里的场屋里拣稻种,队长给了我一大瓶柴油,有二斤多呢。”
哪知道小凤就这么不经意地一说,来根心里还泛起了一股醋意,他想,这王传礼对我们家的照顾是不是有点出了格,难不着这家伙是想打小凤的坏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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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7-20 10:02:56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
四十三  野舍一日
第二天早上,外面刮起了西北风,预示着又一波寒潮将至。刘来根知道今天这风将会越刮越猛,因为夜里试过一阵风。这里的冬天就这样,稍稍暖和两三天,接下来就会有更冷的天气接踵而来。不过,他今天不需要扯篷风水,可以整天不出这间野舍子的门,无所谓风大风小。
因为一天只吃两顿,他通常都要到太阳老高时才烧早饭吃,今天更不急,因为小凤这回带来几斤玉米糁子,用它煮萝卜粥要比沤米粥省时间。他从铺上起来后只是用冷水洗了把脸就开始捶稻草。绞草绳用的是齐糯稻草,其它品种的稻草韧性不够。糯稻的产量不高,这年头一个队里只栽种四五亩地,收的稻每户分点儿留着过年过节,当然也是要算口粮计划的。这里的风俗中秋节和大年初一早上都必须要吃一顿糯米圆子,寓意圆满、团圆。那时候,这里的人都不会包饺子。也没人吃过北方侉子们吃的那玩意儿。
捶草是绞草绳的头一道工序,捶之前要先将稻叶子删掉一些,再将其捆成一个个大海碗口大的把子,把子大了不容易捶得透。捶时下面还必须垫上一块石板,大多数是用废弃不用的旧石磨,这里是平原水乡,连土山都难得见到,到哪里去找石板?捶草是个很费力气的活儿,虽然用的是木榔头,但也有四五斤重,捶的人坐在一张小爬爬凳儿上,一手抡榔头,一手反复转动草把,时间长了是挺累人的,而且绝对不能偷工减料。因为用半生不熟的草绞绳既费劲费时,绞出来草绳还有毛刺,不经用。
刘来根饿着肚子一口气捶熟了两把草后,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他今天计划绞一根牛拉犁的粗索,这一根索至少需要三把草。他实在坚持不下去了,他必须停下来烧点东西吃,他觉得眼前直冒金星。算起来距离昨天下午吃的那几大碗粥已经过去十多个小时了,他必须补充点能量才能继续。早饭挺简单,先洗几条胡萝卜放在锅里煮,锅里烧开了,隔会儿再扬上几把玉米糁子,再等十来分钟,粥就能吃了。今天风太大,那个开在矮墙上的壁虎子烟囱往屋内呛烟,弄得舍子里全是烟。
一天只吃两顿的人饭量是惊人的,刘来根一口气喝掉了大半锅子粥,足足有五大碗,还吃掉半碗老咸菜。不过,也不稀奇,那时候,一个大劳力一顿都能吃得下用二斤米煮的干饭。
吃饱喝足了的刘来根又轻而易举地捶熟了第三把草,只是因为肚子喝得像个孕妇,坐不下来,那捆草是弓着腰半蹲着捶完的,捶时,他还觉得刚喝下去的几大碗粥在肚子里翻江倒海般地波涛汹涌。
与捶草相比,绞绳是有一点技术含量的。它需要有一个既可以转动又能将绞成的单股草腰子绕在上面的转盘。操作的人一手晃动着着绳头缓慢地转动绞盘,另一只手从系在腰间的草捆中抽出稻草往绳头上添草。人的身子也随着绳子的延长不停地向后退步。他把那个转盘固定在靠北墙的铺边上,因为从铺边到舍子门的距离不足一丈远,来根每次都要退到舍子门外才能将单股草腰子绞得较长些。不过,今天外面风太大,他只能在屋内那点距离里绞一段再绕上一段。等到绞盘绕满了,还要根据草绳的用途再进行合股,最细的牵牛绳只需四股,绞成的绳只有拇指那么粗。最粗的是耕田或碾场用的大索有婴儿的胳膊那么粗,需要七八股草腰子并起来,用的单股草腰子也要绞得粗一些。并股是一项技术活,大多数人不会弄,只有以前用过牛的人家才能做到得心应手。
除了牛绳和大索,还有许多不同用途的草绳。队里每年还要用不少细草绳,那种绳只有两小股,是将绳头压在屁股底下用双手搓出来的,当然也同样必须先将齐稻草捶熟了。冬天夜长,来根一般是在晚上搓上一两个小时,有时不点灯也能摸着搓,庄上有个从小就双目失明的瞎子搓的草绳还挺滑滴。还有那条用绳拉的渡船,隔些日子队里也要派人去换绳。特别在夏天里,草绳烂得快,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要更换。
那天傍晚,刘来根终于将那根像大蟒蛇似的大索绞成了。那种索生产队里的标价是每根八分工,如果明年不发生水旱灾害就会能得到五角钱的报酬。这可是额外的收入,他每天还有七分工的“固定工资”呢。
虽然算不上是干的重活,但他还是觉得腰部特别酸痛,因而,他没有跟往常那样再搓几十庹细绳睡觉(庹是草绳的计量单位,约五尺,是两臂伸开的长度),而是早早地上了铺,在马灯的微弱灯光下看了会儿《聊斋》,那本书他是来时跟花会计借的。
外面的风仍然没停,还像是越刮越猛。舍子门前的一棵早就落光了叶子的苦楝树,在寒风中发出凄厉的鸣叫。有风从土墙缝隙中钻进来,舍子内像是一座冰窖。铺上倒不是很冷,因为下面垫着厚厚的一层乱穰草,那东西是这里的一宝,连城里人到了冬天还要跟乡下人买一些垫铺呢。盖的那条被子也挺厚实,里面是一条十斤重的棉花胎,那条十多年前的旧棉花胎,本来已经板结得不怎么贴身了,今年秋天,小凤请一个膨匠(这里将弹棉花的工匠叫膨匠)翻了回新,给了人家五尺布票算工钱。
因为舍子里实在太冷了,捧着书本的那只手一会儿就冻僵了,他只好丢下那本已经卷了角的旧书,熄灯睡觉。
四十四  队长其人
醒来时,外面的风已经小了些,那风声已经由凄厉的怒吼变成了无力的呻吟。舍子里也有了丝丝冷风,来根知道可能是北墙上那条裂缝前两天才糊上的泥巴被吹落了,他再也睡不着了,他用棉袄蒙着头,回味着他刚才做的一个梦。
梦中,舍子的屋顶被风掀掉了,他忙乱地穿上衣服躲进了舍子门前的小草堆里,那里堆着队里给他绞绳的齐稻草和好几大捆作燃料的乱穰草。后来那小草堆也被刮倒了,一个个的草捆子和许多绞好了的草绳都一古脑儿地被刮到河里,他只能猫着腰向庄子上狂奔。心里盘算着,假如途中的那条渡船被风吹跑了,他今夜必定要冻死在田里,幸好,那渡船上的绳子是前几天他刚换的,让他顺利地过了那条河,一直奔到自家门前。他怕喊人开门会冻着小凤,他知道这种老式的对开木门只要将其中的一扇门向上掇一下,门下面就脱了臼。哪晓得他刚从门缝中挤进家门时,却发现一条黑影从小凤睡的房里窜出来,在堂屋里跟他撞了个正着,那人也不言语,只是麻利地从那条门缝中夺路而逃,从那高大的身躯看来,那人必定是他们队里的队长……
后来发生了些什么就很模糊了,再后来他就醒了。他暗自庆幸,幸亏只是做的一个梦,要是真发生了这样的事,他真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
常言道梦由心生,来根觉得他做这样的梦也不是平白无故的,自从那天小凤告诉他队长给了她一瓶柴油的事,他心里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兆,他担心这种预兆会变成现实。
队长叫王传礼,比来根小七八岁。是原来住在来根家隔壁的王婶的一个本家侄子,当年王连成在县城被还乡团杀害时,就是他撑了条船将尸体弄回庄的,后来王婶去世也是他打理的后事,那时他一贫如洗,办丧事的费用大部分是来根妈妈等娣子出的。五八年那年,庄上的公共食堂停伙后,他就带着婆娘女儿去了湖北。因为在外面一直没落下户口,只混了二年就回来了。回来后自家的那三间土屋已经倒掉了,没处住。闲置了多年的王婶家的屋修修补补还能将就着住人,后来他就成了来根家的邻居。那年,老队长生了病,王支书见到他还算年富力强,就让他当上了队长。算起来他这队长也当了有七八年了。
王传礼的个子比来根略高些,生得腰圆膀粗,有一把蛮力气,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他虽不识字,但对于种庄稼挺在行。他当队长的这几年,队里粮食年年增产,使这个后进队变成了全大队的样板队。那时,一个好队长,除了肯吃苦、有算计,还必须要人品好,办事公道,不贪图小利。从这几方面看,王传礼算得上是个顶呱呱的好队长。特别是他的人品更是让人没得话说。陈家舍总共有六个生产队,其它五个队长都不同程度存在一些游手好闲、欺压群众和嫖宿队里妇女的恶习,唯独王传礼在这方面还是个正人君子,这些年没听说过他跟队里哪个婆娘有过这档子事。
想到这里,来根就觉得,他做的那个梦完全是自己瞎猜疑。不过,后来他又想到,现在情况不一样了,王传礼也可能会变坏的。以前他不打野食吃,是因为家里有个胖墩墩的婆娘,自从他婆娘去年得了肺结核病,才四十多岁的人已经瘦得像个向日葵棒子了,活脱脱的一个病秧子。他家唯一的一个女儿已经嫁到了江南,他有个妹子早年嫁在上海郊县,女儿也是他妹子介绍过去的。现在家里就剩下他守着个病恹恹的婆娘。他也是个正常的男人,这个冬天,队里有那么多男劳力出去挑河,还有像来根这样的在外面看野舍子的人,这些人家的婆娘都闲搁在家里,因此,他也难免会动点歪心思。如果是那样的话,小凤会不会成为他的目标?虽然小凤还比他大几岁,但以前他就在自家婆娘面前夸过小凤,说小凤嫩气,不显老,虽然生了好几个孩子,但仍然还保持着细腰细夹的好身材。假如两人真的好上了,来去太方便了,两家中间只隔了一堵不高的院墙。
想到小凤,这七八年风风雨雨的日子又像放电影似的浮上脑际。他觉得小凤也算得上是庄上的一个既顾家又疼男人的贤妻良母了,特别是妈妈过世后的这几年,她成了这个大家庭的主心骨,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当家的料,以前一直是妈妈当着家,当年离开妈妈漂泊江南的那几年也全是亡妻桂珍子替他出谋划策。现在他们虽然是队里负担最重的家庭,日子过得很苦,一年到头的零花钱就靠着发的几丈布票,但小凤还是将孩子们料理得体面、健康、聪明、懂事。有时到了月底,家里断了炊揭不开锅,也都是她拎个淘箩子到人家去借。还有,小凤从小到大都是个正正派派的人,她绝对不会到了四十大几岁的年纪还做出那种伤风败俗的事。
不过,他后来又想到,现在这情况也有点难说,常言道:婆娘婆娘,盘在身边才是婆娘,丈夫丈夫,离了一丈就不算丈夫,他还听人说过:十个婆娘九个肯,只怕孤佬嘴不稳。由此可见,女人们本质上并不排斥婚外情,只是害怕那个与她相好的男人在外面摆方子(方言,显摆的意思)毁了她的名节。庄上以前跟干部有这档子事的婆娘也并非都是她们天生水性扬花,有的是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怕干部打击报复没好日子过,不敢不顺从。也有过平时非常顾家疼丈夫的女人做这事,她们做这事的目的就是为了想让自家男人能沾到些光,使这个家庭过得好一些。那么小凤呢?她会不会为了这个家也将自己的身子献给队长呢?
                   四十五,回了趟家
因为长时间地辗转反侧胡思乱想,到天亮时来根觉得连被窝里也没得一点暖气。他只好起身先烧点粥吃,天太冷了,他不能等到晌午时再进食。他计划今天只捶草不绞绳,因为只有捶草才会让人觉得身上暖和些。
风还没停,舍子门前的地上铺满了被风吹落下来的楝树果儿,风太大了,要不然这种干枯了的苦果子会一直挂到来年树发青长出新叶的时候。河边上冻得扎扎实实,幸好舍子里的那个储水的罐子里还有些水,上面只结了一层薄冰,还够洗脸煮早饭。他想,此时,小凤可能正蹲在锅膛门前烧那每天都要煮的那一大锅粥,这鬼天,冷锅冷灶的,要将那一大锅粥熬得稠和了,是要费好长时间的。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小凤都是天不亮就离了铺。想到这里,他觉得他夜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联想,实在是拂了这个女人的一片真心。他现在想,哪怕他瞎想的那些都成了事实,他也不会去撕破她的脸,让她没脸见人。这世界上戴着绿帽子的男人何止成千上万,他刘来根自己不是也给人家男人戴过这种帽子吗?
后来接连起了两天东南风,天又暖了起来,刚冻上了几天的小河也在暖阳和风的抚慰中融开了。这一天,刘来根计划回一趟家,他知道,第一次冻河的时间一般不会太长,有句谚语说:头九冻河二九开,三九四九等春来。再过几天就是四九了,要是河再封冻他就没机会回去了,除非是连大河都冻得能跑人。
当来根正挑着两大捆绞好了绳往回走时,庄子的上空已经飘起了袅袅炊烟,下田的人马上就要放工吃中饭了,家中有老人烧煮的人家已经开始用大锅熬中午吃的粥了,巷子里充斥着啪嗒啪嗒拉风箱的声音,那年月烧草紧缺,家家都有个小风箱。
这时候,来根家里没得人,小凤和莲丫头还没下工,三个儿子都在学校上课。大门上挂了把假锁,用手轻轻地一扽就开了。堂屋里的那张吃饭的小桌子上碗筷狼藉惨不忍睹,有一只粥碗滚落在地上,连那只盛着咸菜的洋瓷钵子里都被鸡子屙了一泡烂屎。可能是因为,小凤和女儿忙着去上工了,三个儿子起得晚,忙着喝过粥就去上学了,是家里养的那几只饿疯了的鸡子飞上饭桌上觅食弄成这样的。这景象对来根来说并不稀奇,那时候家里没个老人看家的家庭都是这个样子。
他先忙着收拾桌子洗碗筷,然后就准备洗锅、洗胡萝卜、淘米煮饭,他想给他们个惊喜。锅里的粥已经吃光了,只有点粥汤粘在空锅上,那年月这情况是舍不得直接放水洗的,要反复地用铲子将空锅铲干净,还要将铲起来的那点冷粥汤舔吃掉。恼人的是,那把用了十几年的黄铜铲子已经卷了口,弄得来根的舌尖上淌了不少血。
饭没煮好,小凤和莲丫头已经放工了,过了会儿三个儿子也雀跃着回来了,孩子们看到一锅子黄澄澄的胡萝卜干饭,都异口同声地说还是爸爸好,他们已经喝了好几天的萝卜粥了。没什么下饭的菜,桌上只有一钵子老咸菜,来根觉得那咸菜虽然在饭锅里炖过了,但还是嚼不动,里面还一些碗豆大的盐粒没化得开,上回她带到田里的那罐咸菜就不是这样子,于是就问起小凤:
“这咸菜是白萝卜缨子腌的吧?你哪来这么多萝卜缨子的?我看到有一大坛子这样的干咸菜呢。”
“这事我记得告诉过你的,上个月我跟人家的顺便船上了一趟戴家窑,用三尺布票跟人家换了一百多斤白萝卜缨子。回来就腌了一缸咸菜,前天才晒干了装坛子的。”
“难吃死了,嚼不动。”
“没办法,新鲜的白萝卜缨子要一块钱一担,我这不是便宜吗,三尺布票才值五六角钱,有一百好几十斤呢。这东西如果没人要人家也是要倒掉的,因为上面锔着密密麻麻的蚜虫,怎么洗也洗不净。其所以炖不烂就是因为被蚜虫锔过了。不过,我也没花多少钱,只搭上了几斤大粗盐,那盐才六分钱一斤,能吃得一个冬天呢,总比有的人家没咸吃啜盐汤要好些吧?”
来根听了,一时无话可说,心想,也真难为她了。
饭后,来根想找隔壁的传礼队长,将带回来的草绳交给他过个数,听他婆娘说,早上就跟支书他们一起上公社开会了,说是开的什么冬季积肥现场会,要到晚上才能回来,她还说:“没得事,你就丢你家里,等他回来了我让他自己去拿,反正现在还不曾用得到。”来根看到那个叫贞莲子的婆娘,脸上没一点血色,瘦得皮包着骨头,好像连说话都觉得费力似的。这婆娘比传礼大三岁,跟小凤差不多的年纪,那时候时兴女大三,说是,女大三,金山靠银山。可现在她病得这样,难怪队里有人说,传礼队长跟他婆娘站在一起倒好像是一对母子。此情此景又让来根想起他曾给过小凤一瓶柴油的事,这王传礼身强力壮的守着这样的一个婆娘,他就不想到外面去找点剌激?他会不会算计小凤?又来了,这些日子怎么啦?怎么就老往这方面想?
                   四十六  看望老花
那天,直到傍晚时来根才出庄回舍子。其实他是太阳刚偏西时就提着那瓶煤油和刚买的一斤盐,慢悠悠地出了自家的门,他是在路上特地拢了花会计的家,跟花会计谈了好长时间的家常才弄得这么晚的。
来根走进老花家时,他正坐在板凳上搓草绳。他告诉来根,他当了大半辈子的干部,什么农活都不会做,现在老了,削职为民了,只能在家里搓搓小绳混点儿零花钱,陈德江答应他可以替他将小绳卖到供销社,那里一年要用不少的包装绳呢。他苦笑着无奈地对来根说:“没办法,农村的干部都这样,少年婊子老讨饭。”
“看来,德江这小伙还算有良心,你是他的师傅,又是为了让位子给他才提前下台的。”
“这个倒是不假,他心里也明白。一开始他还跟支书说过,让我再当几年出纳,等于是将我们两个人对调一下。可张支书不同意,那时她虽然还是大队长,因为陈步明刚犯了事,庄上的事都是她做主。她说:‘我们这么个小庄子,根本用不着总账出纳两个会计,大队里又没什么经营项目,一个人完全可以兼任。当初安排你做这个可设可不设的职务时,也是你姐夫老是在公社书记面前唠叨才将你安排进来的。现在的群众负担太重了,大队里少用一个人,就能减轻一点生产队里的负担’我觉得她这些话说得还是实在的,因此,我现在也不恨她,下来就下来吧,总不能让我当一世的干部。”
“从这方面看,这婆娘还有点像以前的王支书呢,王支书连大队里的那个划小差船的通讯员都舍不得用,上公社去开会来去二十多里路都是自己步行的。”
“可不是吗,陈步明一上台就把通讯员复了职,没事的时候就帮他婆娘做家务。”
“这么说来,这张桂英还是个不错的当家人呢?”
“也不一定,她也有她的缺点,你是晓得的,她的生活作风不检点,就怕在这方面出事。”
“这社会上只有男人嫖女人犯法,没听过女人嫖男人也犯法?”
“不是犯法不犯法的事,你想,她现在当上庄上的一把手了,如果在这方面不注意点影响,工作也就没法开展了。听人说,她已经向公社打了报告,要提拔秦树勇当大队长,那个人是跟她好过的,如果当上了二把手两个人就形影不离了,肯定会旧情复燃,秦树勇家里的婆娘是个出了名的醋罐子,一旦事情败露了,还不使她颜面丢尽?还怎么工作?”
来根知道,秦树勇是五队的队长,也是他继父秦二宝的一个本家侄子,不过他以前没听说过他跟张桂英有一腿,他半信半疑地说:“我怎么就没听说过呢,怕是传言吧?”
“这个一点不假。是秦树勇自己告诉我的。也没好多长时间,张桂英发现他在生产队里还有两个相好的,就跟他断了。庄上人大都不知情,他婆娘也被蒙在鼓里。”
“不过,我倒是认为,眼下要从生产队里选个人出来当大队长,还真的应该选秦树勇。那小伙年轻,有文化,有干劲,管得住邪头逆角的人。这几年在五队里干得又不丑,不选他选哪个?至于他们之间以前的那些事,我估计不会再发生了,毕竟他比她小七八岁呢,说不定将来还会接她的班当支书呢。我还听说张桂英的男人就要回来了,一个人在江西农场上混了这么多年,也没混出个什么名堂来。”
“没得用,那男人回来不回来都一样,张桂英向来不把他放眼里。好吧,不去担他们的这些闲心事了,随他们去吧。不早了,你也赶紧下田吧。”
说到这里,老花就起身庹绳准备收工了,来根也连忙告辞往田里跑。他有好些日子没跟人说这么多的话了,在田里有时候一连好几天遇不到一个人,今天跟老花谈了这么长时间的家常,觉得心里挺舒坦。
临出门时,他又跟老花借了一本《水浒传》,他告诉老花,那本聊斋没看多少就丢下了,一个人在那荒田野舍里看那种书不好,有时看得身上毛孔竖竖的。
在路上,来根看到,西天的晚霞已经隐入了地平线,只剩下一抹略带着淡红色彩的白光,暮色也慢慢地在田野上弥漫开来,冬日里的黄昏就是来得快。
临睡前,来根还在灯下搓了好几十庹草绳,草是那个最冷的一天捶好了的。他寻思,下次回去还要找一下老花,看能不能请他也替我带些细绳给供销社,听说那里收的细绳是一分钱一庹,一天搓到一百庹的话就能得到一块钱,有时论斤两更划算,因为那样的话,可以将绳搓得粗一些,而送到生产队里,一百庹好绳只给记七分工,碰到好年成也不过值个三四角钱。他还想到,假如他自己直接去找陈德江,这个忙他也是会帮的,毕竟在当保管的那几年还跟他同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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