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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来根的前半生(中篇小说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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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17 16:22: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来自 中国
中篇小说《刘来根的前半生》故事梗概:
刘来根生父张三是个孤儿,十三岁时到邻村刘家看牛,十七岁时与东家的独女等娣子日久生情相互爱慕,致使等娣子怀孕。其时等娣子早以跟本村的陈家订过娃娃亲,事情败露后陈家扬言要打断张三的一条腿,无奈之下,刘家只好让张三出门避一段时间。后来张三在一艘货船上遭遇江难,从此断了音讯。那年等娣子生下张三的儿子——来根。
后来,等娣子在娘家若等了十二年,直到父母在一场霍乱中双双离世,才改嫁秦二宝。分家时,她将父亲留下十几亩祖田全部给了已经结婚生子的刘来根。哪晓得她这样的安排却害了她视若生命的儿子,土改时刘来根被定为富农,让他当了十几年的专政对象。在他婆娘去世后的十多年里,没一个女人肯做他的填房,连从小在一起长大后来成了寡妇的翠红都婉言拒绝了他。
刘来根四十岁时,他的生父张三才有了消息,原来那年在江难中他被一条在江上打鱼的船救起来了,后来辗转去了湖南当上了红军,二十多年前牺牲在长征途中。牺牲时他已是一个连长。消息证实后他成了烈士子女,并且被安排当上了村里的仓库保管员。那一年,人民公社刚成立,接下来就是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在那个饥饿的年代里,他看管着村里几万斤种子粮,有时还能和村里的干部们一起偷吃点儿。村里那些饿疯了的女人们为了能从他那里得到 一点吃的东西,纷纷向他投怀送抱……
故事通过一个普通人前半生的经历,揭示了苏北农村的那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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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17 16:24:46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
今天先占个座,明天开更,顺便向坛内的各位新朋老友问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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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23 21:55:05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
序       
刘来根并不姓刘,他的的生父姓张。
刘来根没见过他的生父。他是妈妈在外公家把他养大的。后来就跟了外公的姓。
小时候,算命的瞎子替刘来根算过一次命,说他的前半生婚姻不顺,可能要打好些年光棍。不过,到了四十岁以后命里会有一段桃花运,到时他身边将会出现许多围着他投怀送抱的女人。那时,刘来根还小,是他的外婆花钱给他算的命,对于算命人的胡侃大家都半信半疑,哪晓得事有凑巧,后来那位瞎先生的预言竟然一语成谶。个中的缘由,且听在下为你细细道来。
离奇身世
听人说,刘来根的生父叫张三,是离这儿十多里的一个庄子上的孤儿,十三岁那年,经人接引,只身来到这个叫陈家舍的小庄子上,替一户比较富足的人家放牛。东家姓刘,叫刘德旺,其实家境也不算怎样富裕,只是多了几亩薄田,家里养了头牛。其时,东家夫妇已届不惑之年,身边只有一个叫等娣子的女儿。等娣子比张三只大了三岁,如果不是小时候就替她订下了娃娃亲,很可能老两口会将这个孤儿永远留在家里,既当女婿又当儿子。不过那时没想到这一层,也没料到他命里就只有一个宝贝丫头,还以为婆娘生过这个女儿后,还会接二连三地生几个儿子呢,哪知道等娣子一等就等了十五年,连个妹妹也没等得到。现在想跟男方提悔亲又开不了口,虽然亲家的家境也跟他家差不多,但那边的家族势力大,得罪不起。这个只有一百多户人家小村落有一大半姓陈。刘家是单姓,闹翻了不但赔不起,而且将来的日子也不好过。只好在心里盘算着等女儿出了嫁再将张三正式过继过来,以后替他成个家,把这个门户撑起来。
姑娘到了二十岁的那年春天,婆家那边请媒人过来通话,说当年秋后要带人(结婚)。哪晓得,在节骨眼上这边却出了事。女儿告诉妈妈说她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女儿说:“你们就别拷问了,我全告诉你们,孩子是张三兄弟的,不怪他,是我自己上了他的铺,如果你们难为他,我就上吊寻死。”原来,十七岁的张三已经长成了一个四高六胖的大小伙子了,而且样样活儿都拿得出手,他的身份也由一个看牛娃变成了会罱泥会耕田的长工了。女儿天天跟他一起干活,情窦初开的两个小人儿日久生情也是难免的。
那年春节刚过,老两口去了外庄做亲戚,家里只有女儿一个人,张三睡在院子里的牛棚里。那晚,外面下起了大雪,牛棚里暖和,等娣子带来了一大捧炒蚕豆,两个人咯嘣咯嘣地将蚕豆吃完了,她还赖在牛棚里的草铺上不肯走。后来,夜深了,张三又不敢上铺,就说:
“你要睡这里,要不等我给牛接过一次尿我上大屋里去睡?”
等娣子看到他那诚惶诚恐的样子,笑着说:“你不能走,我哪敢一个人睡在这院子里,我就睡这里,你也上铺,两个人挤着暖和,你怕什么,姐姐又不会吃了你。”
其实,张三早就期待着她的这句话了,这两年,他心里一直深爱着这个虽然比他大三岁个头却没他高的小姐姐,只是觉得她早晚是人家的人,他一个给人当伙计的孤儿,做梦都别想吃到这块天鹅肉。小姐姐这么说,无疑是横下了一条心,要不顾一切地跟定他这个小长工了。
那夜,他们顺理成章地将生米煮成了熟饭。
没瞒多久,事情就不可避免地败露了。刘家理亏,只能忍气吞声地听任人家宰割,最后赔了人家三亩田才解除了婚约,还答应人家立即辞掉张三。等娣子的那个叫陈宝山的未婚夫还放出狠话说:“如果张三不走就打断他的腿,让他们家去养瘸子!”那户人家是庄上的一霸,没人敢惹,邻居们都劝刘家,说宝山那小子说打就上屋,快打发张三远走高飞,避上一段时间,等陈家过了气头上再找人圆弯,别害了人家小伙子。
无奈之下,刘家只好将张三送到长江边上一个远房亲戚那里,那家亲戚算是等娣子的堂姑父,以在江上打鱼为生。那个村子里还有不少人家经营船运,常年在长江上做货物运输,正好有家船上要雇一个帮工,张三就又成了大船上的长工。那时的所谓大船,也不过就是载重两万多斤的木船,因为行船主要靠风力,没风或遇上逆风时就要靠人力拉纤、摇橹。
在张三离家的前一天晚上,刘家在家里不声不响地为小两口办了一次圆房的仪式,没敢放一个爆仗,只是请了份素香纸,让两人一起跪在家神柜前拜过了天地,算是明确了他们的名分,这样生下来的孩子也就算是名正言顺了。第二天送张三走的时候,等娣子说,死活要跟他一起走,老刘说:“你千万不能再任性了,外边兵荒马乱的,你还怀着身孕,一起出去连张三都难找个立脚的地方。这样最好,让张三在外面混个一年半载的,等那边消了气,找人打个圆场,再回来一家人安安逸逸地过日子。”等娣听了才含着眼泪将张三的换身的衣服打了个小包递到他手上,衣服包里还夹带了一件她贴身穿过的红肚兜。
在那边,老刘还跟人家船上说好了只干一年,工钱少一点不要紧,只是孩子还小,别让他做伤了。张三那时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大孩子,出了这么大的事,东家不但没难为他,而且还正式地将女儿许配给他,对于这样的安排自然没什么意见。这边安排好了,老丈人就回了家。
那年秋后,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早晨,等娣子在父母家中生下她的宝贝儿子,刘家喜得外孙,当下就给孩子取了个乳名叫根儿伙。意思是这孩子无论将来是姓张还是姓刘,他都算是刘家的一条根,俗话说:外孙上得外公坟。
那一年是公元一九一九年。
二,幸福童年
那年快到春节时,刘家的对头也就是等娣子原来的婆家突然死掉家中唯一的一条大牯牛,刘家就托人过去传话,说自己家正好想卖掉那头牛,如果他家想要,随便给多少钱,只求他家肯让张三回家过日子。后来,陈宝山家只是象征性地给了一担稻就把牛牵走了,答应以后不再找他家的麻烦。那年春节,陈宝山那小子也找了个邻村的姑娘结了婚。
这边事情彻底摆平了,刘德旺就立即去了堂妹那边,想提前接回张三。不巧的是他到了那里没遇见张三,堂妹夫告诉他说,过了年船刚离家,说是要去汉口装一趟桐油,估计三四月里能回来,到时正好张三上船一年期满。刘德旺只好照应妹夫,船一到家就叫张三自己搭帮船回家(帮船是那时一种靠人力行驶的公共交通工具)。
很快就过了阳春三月,日思夜想盼郎归的等娣子,没等到心上人回来,却等来了张三的“死”讯!消息是堂姑父亲自过来说的,说船在湖北的江面遇到暴风,船被打翻了,船主夫妻二人只救上来一个婆娘,船主本人和两个孩子连同张三都失踪了,至今还未找到尸体,估计已经葬身鱼腹。听到这个像晴天霹雳似的噩耗,等娣子先是哭得死去活来,后来又发疯似的要去跟陈家拚命。老两口死命地抱着女儿不让她去,人已经死了,虽然与陈家有关连,但终究不是人家打死的,去闹也闹不出什么名堂,更何况还是自家女儿有错在先。后来,等娣子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整天不说一句话,孩子饿了也不给他喂奶,老两口只好一边给孩子喂米汤,一边还要防着她寻短见。幸好邻居王婶会劝人,她不紧不慢地当着老两口的面对悲痛欲绝的等娣子说:
“还是先别这样折腾自己了,人还不一定是真的不在了,我寻思张三那小伙身强力壮的,人又机灵,说不定他能游到江边被人救起来,只是现在还没得到他的确切消息。说不定他哪一天能突然跑回来呢。再说,就是张三真的不在了,你也要打起心肠来往前过,你要对得起他,就应该将他和你的骨肉好好地养大成人。”
虽然大家对王婶的推断都觉得实在渺茫,但等娣子听了好像还觉得挺受用,毕竟还没有看到张三的尸首,有一线希望总比万念俱灰要好些。过了几天,等娣子算是缓过来了,就是常常在梦里梦到张三,有一回梦见张三背着行李回来了,说是那天翻船后他抱着一个装满桐油的木桶在江上漂流了好几十里路,后来被一条渔船上的人救起来了。等娣子看到他人又长高了些,满脸的胡子将孩子戳得哇哇地哭。还有一回梦见他坐在自已的铺边上对她说“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是我害了你,过个年把,你把我们的儿子丢给爸妈养吧,让他就姓刘,为刘家续个香火,你再找个好人家嫁了吧。”那夜,等娣子醒来后一直哭到天亮。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转眼根儿伙已经九岁了。那年,有位老先生在庄子上开办了一家私塾錧,教着十来个蒙童,大都是是些家境比较富裕人家的孩子,那时穷人家孩子大都念不起书。根儿伙的外公外婆家有十几亩地,也算得上是庄上的富裕人家了。因此,他与村里同龄的孩子相比,童年里的日子是幸福的。他是妈妈惟一的精神寄托,又是外公外婆的心肝宝贝,后来,他在那家私塾馆里上了二年多的“书房”。刘来根就成了他的大名。刘家父女还商定:先让他姓刘,如是哪一天张三真的回来了,孩子姓什么再由他自己作主。
那一年,已经二十八岁的等娣子,还在痴痴地等着张三突然归来。因为常常在梦里与张三见面,她还没觉得时间已经悄悄地过去了八年。当年用这个美丽的谎言忽悠她的那个王婶,这几年又劝过她好几回了,有一次她说:
“我当年就那么随便一说,你倒当了真,我不怪你多心,我那时看你那样,是不得以找话哄你的。你想想,那有那好事,长江里无风三尺浪,那天,那么大的船都打翻了,风浪还能小?人还能有命?再说,如果人是真的被救上来了,哪有这么多年没个音讯的?我看你就别再跟你爹妈犟了,早点找个合适的人嫁了吧
“我知道婶妈这样劝我是为了我好,我也知道张三回来的可能性是越过越小了。不过,我现在这样已经习惯了,自从张三离家的那天起,我就将两根辫子改成了髻儿,心里就跟自己约定了,我这一生就是张三的婆娘,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人家还有一世不嫁人在家当烈女的,我跟他还好了几个月,还跟他生了儿子,如果张三永远不回来就是我命里注定,我也不觉得冤枉。”
其实,这些年,等娣子要想找个合适的人是非常容易的,虽然那时二十八岁的女人已经应该生过好几个孩子了,但等娣子不显老,她个子不高,瓜子脸,柳叶眉,细腰细夹的,如果不是头上梳着个髻儿,乍看还像是个待嫁的村姑。王婶有个娘家侄子,已经二十五岁了,因为家里穷,弟兄们又多,不好找媳妇,王婶就想让他到刘家做上门女婿,连小伙本人都同意一到他家就改姓刘。但等娣子说什么也不松口,她跟王婶说:“这事情没得商量,张三一世不回来我就等他一世!”
三,突遭变故
刘来根十三岁的那年,外公外婆相继死于一场霍乱。
那一年,淮河下游遭受了一场特大的洪水,那时虽然已经有了民国政府,但长期的军阀混战,哪顾得上兴修水利,因此,这里难得有个风调雨顺的好年份,不是淹就是旱。光是发一次大水还不是太可怕,过些日子水退了田里多少还能有点收成,有时淹掉了旱谷还能收到一些水稻。最怕的是先旱后淹。有两句俗话说:沉田不沉稻,快活舞大刀;先旱后淹,夹棒讨饭。那一年,偏偏就遇上了一个先旱后淹的年份。先是春旱连着夏旱,插秧时节河里还有小半河水,后来久旱不雨,河底里剩下的一点水已经变成了咸水,就是提到田里也救不了秧苗。旱得最严重的时候,河湖干涸,赤地千里,河底反而成了大路。人们只能靠在开挖的深塘里刮点泥浆作饮用水。
到了夏末秋初才盼来一场大雨,为了生存,种田人又在干枯了的稻田里抢时间补种晚秋作物。哪晓得,那雨一下起来就没个完,几天时间,河水就漫上了堤岸,最后导致上游河塘溃坝,全境陆沉,村庄成了一片汪洋中的孤岛。,
刘家住着的是一个独门独院的旧瓦房,因为是在庄心里,地势较高,堂屋里只进了几寸深的水,勉强还能住人。有些住在低处的人家,土屋的下半截都泡在水中,没过几天就倒掉了,只能在小木船上苫个简易的的草棚子临时栖身。
好不容易等到洪水退了,劫后余生的大地上又流行起霍乱病。起先只是庄上隔三差五地死一个人,后来就接二连三地往下倒,死了人的人家想凑足八个人抬棺材都难找,有的人刚替人家送过葬,过了两三天就轮到人家送他。发病的症状都大同小异,先是泻肚子,接着就是上吐下泻,发病快的只要两三天便解脱了。那时医疗条件差,又不晓得隔离,地方政府也无能为力,只能任其漫延听天留命。
刘德旺的老伴比他先走了一步,他是在刚送走老伴的第三天发的病。那天,他突然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只有蹲到茅缸上猛泻一通才觉得舒服些。他知道他的劫数已到,便连忙跟女儿交代后事,他说:
“我可能就在这两三天里也要走了,我过到五十三岁,也不算短寿了,惟一的希望就是菩萨能将你们娘儿两个赦下来。你如果能将来根养大成人,刘家就不会从我这代断了香火。张三肯定早就不在人世了,你千万别再这样折磨自己了。我们家现在还有十几亩田,我跟你妈都不在了,你自己怎么种?全部租给人家吧,碰到荒年成又难收到租,顶好是你找个人家里来,自家再买条牛,把田种好了,趁年轻再生几个孩子。我寻思,有只么多的田在手上种,哪怕是三年荒两年,有一年收到庄稼也能夠你们生活。还有,不到万不得已时,绝对不能卖田,这是祖上留下的家业,你要为来根把它守好。”
他没等女儿回话又接着说:“我死后,你千万不要再死命地哭了,这几天你哭妈妈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了,哭又不能把人哭活,再说,又不是我们一家这样,村里死了这么多人,还有好几户人被都端了鸡窝(当地土话,意谓全家人无一幸存)。你要硬起心肠把我打发走,好好地领着来根往前过。”
爸,你说的我都记下了,我不哭,只要菩萨肯把我和来根赦下来,我一定照你说的去做。”此时等娣子喉咙沙哑得已经说不出话了,她想,只要来根还在,她就要顽强地活下去。
幸好,刘德旺在五十岁的那年就为他和老伴置下了一对寿材,那时人的寿命都不长,有钱的人家到了四五十岁时就要为自己的后事作准备了。穷人家顾不到这些,只好到时因陋就简草草安葬。
为刘德旺出殡的那天中午,空中突然阴云密布,坟还来不及堆好就下了一场暴雨。让人觉得奇怪的是,自从那次大雨后,庄上就不再接二连三地有人发病了,有人说,是那场大雨把瘟神冲跑了,没死的人算是有救了。
与周边村落相比,陈家舍的疫情还不算太厉害,全村死掉了二百多人,只占了总人口的三股之一。还有不少庄子死亡人数超过半数,有许多人家满门遭殃。
那年秋后,刘家除了自家种的八亩田稻颗粒无收,租给人家种的七八亩田也没收到租。不过,等娣子娘俩的生活还能勉强维持,因为过去经常遭灾,比较富裕的人家家里都要备一些陈粮。那些本来就非常贫苦的人家经过这场浩劫后日子就更难过了。他们只能再借新债,想法买点麦种,在荒芜了的田里种上冬麦,然后就在小木船上苫起草棚子,带着全家上江南那边去逃荒,等混过了一个冬天再回来收麦插秧。
等娣子也在自家种的几亩田里种上了大麦,好在,这些农活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小来根也上不成书房了,那位老先生已经死于霍乱。因此,十三岁的他就成了他妈妈的帮手。那年头,不挨饿就算是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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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27 09:15:48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
四,劫后余生       
大灾过后,等娣子娘俩已经成了名符其实的孤儿寡母,要是没人帮忙,她家那几亩冬麦无论怎样努力都是种不下去的。自从刘家把自家的牛半卖半送地给了陈家,就一直没有再买牛,只是将自家种的田租出了一半给人家种,每逢春耕秋种就雇人家的牛代耕。幸好,庄上还有一家亲戚,那亲戚家虽然田不多但却养了头牛,得空时替人耕几天田也是一笔收入,因此,刘家自己种的田每年都是由他家代耕的。当然耕田的工钱刘家也是照规矩给的。那户人家算不上是刘家的至亲,家里的婆娘是等娣子妈妈的堂侄女儿,当初也是她妈做媒才嫁到陈家舍的,因为比等娣子大五岁,算是等娣子的表姐。
表姐夫姓秦叫秦二宝,跟表姐同龄,生得腰圆膀粗,是个憨厚笃实的庄稼汉子,这些年,夫妻俩除了种着自家的五六亩田,还养了头牛,替人家耕田拿工钱,经济状况在庄上属中等偏上。哪晓得好景不长,这次大灾,他家遭受的损失比等娣子家要惨烈得多,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就相继死去婆娘和她的两个儿子,只留下了表姐夫和一个九岁大的叫桂珍子的女儿。因为那头养了四五年的老牛还在,等娣子家的那几亩麦子也是表姐夫帮着种下去的。
不过,表姐夫的家境与等娣子家相比还是有一定的差距的。现在二宝就面临着两大难题,一是家里快要断粮了,这个漫长的冬天父女二人怎么度得过?二是,方圆上百里都不曾收到庄稼,那头牛哪来草料过冬?他也想过用自家的那条小船带着女儿上江南去替人家打零工,那年月江南那边难得遭灾,那里晚稻现在还没收割,只要一到那边就能混个饱肚子。不过,如果那样的话,他家的那头牛怎么办?卖掉又舍不得,这牛养了这么多年,跟他是有了感情的。后来他想到了等娣子,她家原来养过牛,而且,在张三没上他家时都是等娣子看的牛,懂得牛的脾性,他想跟她商量,能不能将牛丢给她代养一个冬天?明年给她家耕田不收工钱。
几天后,在一个秋风瑟瑟的晚上,二宝带着女儿敲开了等娣子家的大门。那时节,庄上已经没多少人了,死的死了,跑的跑了,留在村里的人天没黑就都关上了大门。等娣子见他这时候来找她,就知道他是遇上难事了,她估计可能是他家里揭不开锅了,想找她借点粮,就说:“姐夫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二宝听她这么说就开门见山地说开了:
“有件难事想跟你商量,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个忙。不瞒你说,我家里没多少粮了,我想带着桂珍子上江南去做零工,就是家里那头牛没处撂,我寻思你家院子里牛棚还没倒,你小时候又养过牛,不晓得你肯不肯帮我照看几个月?”
“牛我倒是会养,我们娘俩冬天在家又没什么事,就是你这一走,到明年春上才回得来,这么长的时间,水冷草枯的,我拿什么喂它
“你如果能答应,草料我会备足了的。虽然稻草是没办法弄得到了,但我听人说,黄海边上的海丰县不曾淹得到,到那里可以买到些玉米秸杆,那地方不栽稻,都是拿它喂牲口。听说还比穰草有营养。你如果肯帮这个忙,我替你家耕两年田不要工钱。
“只要有草料,我肯定能替你把牛养好,再说,什么帮忙不帮忙,我还指望着这头牛明年耕田呢。还有,你想过没有?桂珍子才九岁,你一个人带着她上江南哪有人帮你行船?都说船无大小,三个人正好,再小的船一个人也不好弄。不如将桂珍子也留我家里,你一个人起旱乘帮船过去。”说到这里,等娣子还把小丫头拉到跟前跟她说:“你爸上江南,你就留在姨娘家里好不好?在这里还有来根哥哥赔你玩。”那丫头看了一眼她爸,连忙说:“好。”
“这个我也想到过。不过,你能肯帮我照看牛我就感激不尽了,桂珍的事我怎开得了口,再说,我也没粮食留给你。”
“这个你就别担心了,我跟桂珍子的有缘,一看到她就像是看到我那苦命的表姐。既然我能答应你就一定会将她当我的女儿养,只要我同来根有一口吃的就决不会让她挨饿。”
二宝万万没想到,这个平时见了他没多少话说的小姨子,今天怎么就如此体贴他,莫非是……想到这里,心里就涌起了一股暖流。不过,进而一想,这不可能,他们两家门不当户不对,更何况他还比她大五岁。她这样对他,可能是为了她那死去的表姐?想到这里他就说:“你这样帮我我会记在心里的,明年回来后,你田里有什么重活计我替你包下来。”
五,继父进门
第二天早上,隔壁王婶捧了碗薄糁儿粥趿着双拖鞋踱到等娣子家里,边喝粥边跟等娣子拉呱话,她问:“昨晚是哪个在你家玩的?我一觉睡醒了还听到这边在说话。”王婶命大,死于霍乱的老头子没将她一起带走,自己的儿子媳妇和孙子也幸运地逃过了那一劫。她的这个惟一的儿子大名叫王连成,比等娣子小四岁。这些日子这个热心的大妈正在帮助庄上那些残缺的家庭牵线搭桥,帮助他们重组家庭。当等娣子把昨晚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后,她就自己拿了张板凳坐下,慢言慢语地说:
“你这事做得对,我早就想跟你谈这家常了,我看你们顶好不过是合起来过,二宝也比你大不了几岁,人又老实勤劳,你表姐不在了,还带着孩子。你吧,张三老没个消息,现在也算是孤儿寡母了,这么多的田在手上种,家里又没个男人,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应该为来根想想,你说婶妈说得对不对?我晓得你们两个都有意,就是都不好意思捅破这层窗户纸,这回你要听我的,让婶妈替你作这个主。
等娣子听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半天没找出话来回她,就觉得她说得太对了,像是拱到她心里,昨晚二宝走后,她翻来覆去的想了半夜,她弄不清楚她是为了这个家还是她自己动了凡心?过了会儿,她才轻声细语地说:“就是不晓得姐夫他是怎么想的。”
“那还要问,他肯定是巴不到呢。你点了头,这事包在婶身上。”
“如果那样的话,这回我听你的。这么多年了,婶劝过我好多次,我一心还念着张三,没把你的话放心上,这回是走到绝路了,由不得我了,来根他爷爷临走时也是这样关照的,昨天我看到桂珍子那可怜巴巴的样子,也想过婶你说的这条路,就是觉得万一张三没有死,哪天回来了,你叫我怎么办?”
“你又在瞎想了,那有十几年没音讯的人还在世上。再说,就是真的那人回来了,也是件大好事,你们可以照样团圆,二宝还可以重找人。不过,哪有那种可能,你真会往夹层里想。”
“还有,我不离家,他家那土墼屋快要倒了,他带着桂珍子到我家来住,我也不要他改姓,以后如果我跟他生了孩子也随他姓。”
“这样好,我马上去跟他说。”说到这儿,王婶就端着空碗回家了。
这边,等娣子就跟正喝着粥的来根说:“刚才王奶奶说的你也听到了,她是想让你姨父和桂珍子妹妹来我家,跟我们一起过。如果那样的话,你姨父就是你的继父老子了,你也不小了,妈想听听你是什么想的?”
“我看这样挺好,你早就应该替我找个爸爸了,你知道吗,外面人总说我没爸爸,说我爸爸已经死了十几年了,他们还说你傻。还有,我也挺喜欢姨父的,他过来肯定会对我们好的。妈,这回你就听王奶奶的吧。”
后来,在王婶的撮合下,很快便水到渠成了。
二宝往这边搬家的那一天,还特地请了份香纸,买了四个大炮仗,等娣子说:“炮仗就别放了,我们就这样闷声大发财地合起来过。哪有什么好显摆的?”二宝说:“好,不放就不放。”他们就这样两家成了一家。这个家庭现在有二十几亩田,有夫有妻有儿有女还养了头牛,着实挺让庄上人羡慕,都说王婶做了件积德的事。
他们并家后没过几天,二宝就请王婶家的连成帮忙去了一趟黄海边,买回了一船玉米秸杆。晚上,他们激情过后,他跟等娣子说:“连成过两天要同他的婆娘弄船上江南去扒河蚌,我已经跟他说好了,也跟他船过去混些日子。那边正在收割晚稻,活儿多,管饭还拿工钱。你替我把那一条格子面子的棉被拆洗一下,连成说棚子已经苫好了,就在这几天要动身。”他口气中像是在通知她,又有点像是在征求她的意见,等娣子听了觉得有些突然,现在不是情况变了吗?她原以为,他舍不得再背井离乡,家里紧一点,不出去也能熬过这个冬天。她心里不想放他走,她孤单怕了,于是,她就在他的怀中幽幽地说:“能不走吗?”他说:“我也舍不得走,不过,进而一想,我是男人,我是过来照顾你们的,我不能沾你太多的光,成为你的累赘,我出去混上两三个月,管了嘴不算,还能挣点明年种田的本钱。我现在是无忧无虑了,有你在家里照顾丫头养着牛我放心。”她说:“好吧,你实在要走我不拦你,出去好混就多混几天,不好混就早点回来。”
二宝走后,桂珍子就睡到了东房里姨娘的铺上,来根一个人在西房里搭的铺。后来他看到妈妈天天夜里要起来好几回到牛棚接牛尿,就说:“天一天比一天冷了,不如让我睡牛棚里吧,庄东头的四小还说要过来同我打伙儿,他看过二年牛,还在牛棚里养过一个冬天的牛,今年他家牛死了,他说,接牛尿他会。”等娣子知道,四小比来根大两岁,两个人没事时常在一起玩,那小伙没上过学,他肯过来同来根打伙儿,她放心,心里就寻思着,那户人家现在也困难,以后可以留他在这里吃顿把。这样也免得她一夜要起来几回,她自己倒也没什么,就是怕冷身子进被窝会冻着了桂珍子。后来她就替他们在牛棚里搁了张铺,铺还是搁在当年张三睡的那角落,铺板也还是那副铺板,此情此景,不由让她又想起了十多年前的那些事,往事历历,如在眼前,顿觉泪水浸湿了眼眶。
六,一波又起
这个重新组合起来的家庭,有人羡慕也有人妒忌,妒忌她家的这人偏偏又是刘家的对头,就是原来曾经与等娣子有过婚约的那个陈宝山。那户人家在这次大灾中死去父母和婆娘,现在一个人带着两个女儿。前些日子,那人曾想过等娣子的心思,找过王婶好几回,想请王婶撮合他与等娣子并家合起来过。他跟王婶说:“她原来就是我的婆娘,现在她家那个伙计十多年没音信了,我家又死了婆娘,你帮我说说,她如果肯过来,我答应帮她将儿子养大成家。”王婶晓得这事绝对不可能谈得拢,等娣子至今仍把他当仇人,因而根本就没跟她谈这事,只是敷衍那边说:“那婆娘是个怪人,没说头,她说要等张三,一世不改嫁,我劝你你别打她的主意,将来遇到合适的,婶帮你重找。”哪晓得当时王婶就这么随便一说,后来又撮合她跟二宝成了一家,陈宝山在妒忌这一家的同时,又恨王婶不肯帮他的忙。
这事情王婶一直没跟等娣子说过,后来王婶听人说,陈宝山在外面发狠,说要让她们这两家都没好日子过。王婶才将这事告诉等娣子,她说:
“有件事我到现在没告诉你,你晓得吗,为了撮合你同二宝的事我还得罪了一个人。”
哪个?
“陈宝山。”
“咋啦?”
“这家伙自从婆娘死了,就找过我好几回,他想跟你并家,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就没跟你提这事。后来他听到你和二宝的事是我撮合成的,就在外面放风说要‘给点颜色那老东西看看’我这么大岁数了,不怕他把我怎样,就是有点担心,怕他祸害我家金锁。”金锁是王婶家才七岁的孙子,儿子媳妇出去后,孙子就丢给了奶奶。“还有,你也要注意点儿,晚上睡觉将大门撑死了,那人原来就是个骚公鸡,婆娘不在了更像是得了花娇疯,见到人家大姑娘小媳妇就动手动脚地不正经。听说前天夜里还将庄南头玉儿家的门撬开了,幸好玉儿她妈那天来看她没走,娘俩大声喊叫才将他吓跑,玉儿的男人上了江南,他原以为家里只有玉儿一个人。你想想,你生得标致,他想你没想到,会不会给你来个霸王硬上弓?”
“这个我看是婶你想多了,我谅定他不敢把我怎么样,十多年前我就要跟他家拚命了,他敢来,我就在铺边上放把菜刀,跟他老账新账一起算!不过,你把这情况告诉我我还是要小心些的,再说,我也不想跟他拚个鱼死网破,我死了,来根怎么办,还有二宝桂珍子呢。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还是小心些好。”
后来,等娣子请人将院墙加高了一截,还在上面栽了许多碎瓷片。一到晚上就将大门顶得死死的。为了防止万一,她真的在铺边上放了把菜刀。
其实陈宝山还真的没胆量算计等娣子,那年张三在江上失了事,陈家就担心性格刚烈的等娣子会上门拚命,还怕她拿根绳子夜里到他家门口上吊。不过,现在也说不定,自从他爹妈走了后,他好像变得比以前更无赖了些。他原来是家里的惯宝儿,他妈接连生了四个丫头才得到他这个带把儿的,老夫妻自然是宠爱有加。虽然他家的家境也只跟等娣子家不相上下,但他年轻时就像是个富贵人家的花花公子。到了十七八岁时,他妈还舍不得让他下田做重活计,因此他至今都不会罱泥。倒是他的四个姐姐在出嫁前都是家里的大劳力。等娣子就是看他不像是个过日子的人才爱上了小伙计张三的。
他成了家后,仍然是他老爸当着家,乐得在大树下乘荫凉,继续他的吃喝嫖赌生涯。这回父母双双离世,婆娘还丢下了一个叫大凤一个叫小凤的两个丫头,那年大凤十岁,小凤七岁。因此,那场大灾刚过,他就卖掉五亩祖田,急着想找个填房来帮他带伢儿。因为庄上人都晓得,到他家没得好日子过,他家的那点祖田早晚要被他败光,因而接连碰了几回壁,都不曾落实下一个人。现在他好像是有点儿破罐子破摔了,白天睡大觉,夜里出去打“野鸡”,让大凤和小凤两个女儿自己在家里烧粥吃。听说现在也没得哪个婆娘跟他搭讪,只有一个本家嫂子还同他来往。那婆娘是他的老相好,现在也成了寡妇。不过,虽然那样了,但还是一直不肯答应跟他并家,估计跟他好是因为旧情难断,也可能是图着他刚卖了田,还有点钱。
幸好,陈家家族势力大,这年春节刚过,这个二流子还他当上了本庄的保长。
民国时期乡村里实行的是保甲制,保长相当于后来的村长。那时的保长又无需要选举,都是由庄上几个有钱有势的头面人物指派的。陈家舍有一大半人家姓陈,这地方官自然非陈家人莫属。陈宝山虽然是个二流子,但他上过几年私塾,能说会道,让他出来担此大任也在情理之中。保长平时也没多少事做,无非是替上头收税收捐,拉伕派工,那时军阀混战,朝秦暮楚,不管谁当家都要靠老百姓供养着。保长的下面一级是甲长,相当于后来的生产队长,那些人都是跟在保长后面摇旗呐喊当打手的角色。
王婶听到陈宝山当上保长的消息后,心里就犯了嘀咕,她想,怕鬼还就遇上鬼,陈家那么多好人怎么偏偏让他这个二流子当上了这村官,他现在有了权了,他会不会算计我和等娣子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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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0-1 10:43:57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
七,劫后余生
陈宝山上任没多久就先给自己解除了后顾之忧,没费多少唇舌就将那个跟他相好了多年的嫂子娶进了家。
嫂子叫巧云,比宝山大六岁,有个十八岁的女儿已经出了嫁,去年的那场霍乱又死去丈夫和儿子,给她留下了三间草房和五六亩祖田。当她看到和她相好的本家小叔子已经当上了保长,就带着她的全部家当高高兴兴地搬到了宝山家,当上了保长娘子。今年三十七岁的巧云生得人高马大,有个浑名叫“三大”即个子大,奶子大,屁股大,还有另一个版本更难听,那个版本中没有个子这一“大”,却有另一处令人难于启齿的地方也“大”。
在巧云没进宝山家之前,有人劝过宝山说:“你现在当官了,怎么还要那胖婆娘,现如今这身份就是想娶个黄花大姑娘也不费事。”宝山听了就回那人说:“你知道什么,我就喜欢她那一身的肉,再说那婆娘挺能干,有了她家里的事就不要我问了。我照样可以玩外面的大姑娘小媳妇。”后来,果然,巧云一进了门,他就当上了甩手掌柜,连田里的活儿都是婆娘出头,可怜的“三大”成了家中的保姆还兼当长工,家里成天地见不到宝山的人影子。
秦二宝和王婶家的连成是过清明前几天回来的。对乡下人来说,清明是个大节,更何况在去年那一年里,田野里就添了二百多座新坟,到了这个节,都会不期而然地思念起才走了没多久的亲人。还有,清明一过,种田的人家就要忙春耕了,常言道,一年四季在于春;春不种,秋无望。虽然那年头种下去不一定就能有个好收成,谁也料不定这一年是个什么样年成,但一年一度的春耕谁也不敢懈怠。更何况,二宝与等娣子家已经算得上是当时的种田大户了。
这一冬,他们在江南混得不丑,二宝还带回来两麻袋大米,苏北人特别希罕从江南带回来的晚粳米,那时苏北这边都是栽种早、中熟籼稻,从来不种晚粳稻。可能是那时的气候比现在冷,苏北这边极易遇上早霜,影响晚稻的产量,也可能是这边经济条件差,舍不得栽种那种好吃但不涨锅的水稻品种。
二宝到家的那天,是个阳光明媚的三月天,门前河边上的一树桃花开得正艳,到处充满了勃勃生机,看不出这里几个月前曾遭受过一场灭绝人寰的大灾。不过,从村子走出来的人大都面黄肌瘦,显然,这个大灾后的第一个春荒是让活着的人倍受煎熬的。二宝回来的前几天,四小家就断了炊,靠借高利债买了些大麦磨了点糁子,掺在野菜里度命。因此,这几天等娣子都是留四小在这边吃的。二宝一到家,两口子一商量,就给他家送去了五十斤江南的粳稻米,说是这个冬天四小帮了大忙,这米不要他家还。
那天夜里,秦二宝搂着等娣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温存了好几个回合,仿佛是要将这几个月的思念在一个晚上补回来。怀中的女人也一反常态,变得柔情似水起来,她太饥渴了,她已经在情感的荒漠上孤独前行了十几年。
四小是家中的第四个孩子,前面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去年大灾前大姐已经出嫁,二姐和哥哥在大灾中死于霍乱,现在家里还有爸妈和和一个才九岁的小妹。要不是他爸爸有严重的哮喘病,他们家也是要弄船上江南的。过了些日子,四小妈特地跑过来跟等娣子说:“你家的田种得多,要不就让四小在你家帮看牛,只要管他饭,不要工钱,”等娣听了自然求之不得,就说;“那样的话,我家来根可要高兴死了,他就喜欢早晚都跟你家四小在一起,还能跟四小学做农活。不过,如果年成好的话,我们也是要给他一点工钱的。平时,你家要耕田,就喊二宝去,也不要工钱。”
四小家只种了六亩田,其中只有二亩是自家的祖田,还有四亩是租的人家的。那年春播的稻种也是二宝这边接济的。两家育秧的秧池也做在这边田里,四小的爸妈天天过来同二宝一起踏车灌秧水。过去水稻灌溉主要靠用人力踏车,只有极少数大户人家才有那种老式的风车,陈家舍只有一户人家有。
那一年,是个难得的风调雨顺的好年成,不但夏熟的麦子收成好,水稻栽下去后,隔些日子就下一场不大不小的雨,靠人力踏车灌溉的人家少出了许多死力气,不知不觉间,水稻就成熟了。因为去年一年没长庄稼土地是有点歇劲的,因而今年水稻不但长势好,而且籽粒饱满,压称。二宝家种的十多亩水稻,还种了三亩田棉花,水、旱作物的收成都不错,再加上原来等娣子家租出去的几亩田,人家也都按约定缴上了租子。夫妻俩正商量着到冬天置办一副风车,明年将租出去的田也收回来自己种。
秋后的一天,等娣子正带着来根和才十岁的桂珍子在田里摘棉花,二宝和四小带着老牛替陈宝山家耕田种麦。宝山家也种了十多亩田,因为没养牛,家里又没个大劳力,这一年,他就靠着保长这顶官帽,名为请村里人帮忙,其实就是变相的拉伕,帮忙的人谁也不想能拿到他家的工钱,只是希望他别算计自已就好了。种田的人家都知道,去年大灾,官府里没收到什么税啊捐的,今年遇上个好年成,这些名堂肯定少不了,到时叫哪家出多少,全是保长说了算。因此,他家就是再多种些田都不愁没人帮他做。
二宝是上一天晚上才将要去帮宝山家耕田的事告诉等娣子的,他说:“宝山找过我了,要我去帮他把那七八亩田耕一下,我知道拿不到他家的工钱,但我还是答应他了,你别怪我做好人,我也是没办法回他。我估计今年的税捐不会少,就怕他会狠狠地敲我们一笔。”等娣子听了就说:“你要去就去吧,就当在家里害两天病,我也不想把他惹毛了。”
八,公报私仇
果然不出所料,没过几天,陈宝山就放出话来,说今年全村的税捐总额将近三百块大洋!
按照惯例,这些苛捐杂税除了向穷人家按人口收点人头税,绝大部分都是由比较富足的农户分摊。秦二宝原先估计,分摊到他家的数字可能不会少于十块洋钱,那将是一笔巨款,那时粮食产量低,这笔钱相当于三四亩田的全部收成。
哪晓得几天后公布出来的数字让他们倒抽了一口冷气,居然要他家出三十块洋钱!更让人气愤的是,庄上那个有风车用两个长工的人家,种了四十多亩田,负担的数字也跟他家一样,还有好几户与他家的富裕程度差不多的人家,每户只负担十块八块不等。二宝晓得有那几户人家都姓陈,都是是陈宝山膀弯里的人,跟他们比不起来,如果拿他们比,那些人会反过来一起围攻他。只有那一家用风车的人家也跟他一样是单姓,那户人家姓张,叫张荣富,种的田是二宝家的两倍多,恁什么就跟他家缴一样多?
一天晚上,为这事,二宝特地去找了一回陈宝山,那家伙翘着二郎脚打着官腔说:“这事情比不起来,我们是根据各家的经济情况合理摊派的。谁家缴多少也不是完全按照田亩多少,还要考虑各个方面的因素,你家田种得多,收成好,冬天还在江南赚了大钱,荣富家虽然比你家田多些,但人家今年死掉一个长工,总要赔一点钱给死者料理后事吧?”二宝嘴笨,听他这么一说,觉得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就悻悻地回家了。
二宝回来将这情况说给等娣子听时,等娣子顿时火冒三丈,她愤愤地说:“放他娘的狗屁,人家上江南去做苦工也说是赚了大钱,还有那个死掉的老长工,村里人都知道,年初他家嫌人家老不肯要,人家答应做一月拿一个月工钱,死了弄回家打理后事。这回倒成了少缴捐税的理由了。”说着她就急匆匆地要去找陈宝山。二宝连忙拉着她说:“天这么晚了,要不明天再去?”
两个人正争执间,隔壁连成走了过来,他以为两口子在杠丧。连成说:“这事情明摆着是在算计你家,不过我看去闹也闹不出什么名堂来,现在这家伙是一手遮天,秀才遇到兵有理没处说,还有,你知道他为什么要照顾荣富家吗?今年夏天,这家伙就搭上了张荣富家的那个十六岁的叫翠萍的小女儿,老夫妻俩企图小利,一只眼睁一只眼闭,不过问,有人说,他家晚上还给孤佬留着门呢。你说有了这种事,他不照顾那一家还能照顾谁?”
这情况二宝夫妻还是第一次听说,他们种着十几亩田,整天忙得团团转,那有闲功夫去过问庄上的那些破事,再说,那时做农活都是一家一户的,不像后来上了大集体,庄上有什么新闻,几天功夫就传开了。他们家更特殊,一般不是太重的农活都是等娣子带着来根去做,二宝要用牛耕田,四小要刈草给牛吃。
夜里,二宝跟等娣子说:“你明天千万别去跟保长扛丧了,你扛不过他,还有他和荣富家女儿的事更不能提,那种事能做不能说,万一将那丫头脸撕破了弄出人命事就要冲家了。”
等娣子说:“那事我肯定不会说,不过,难不着就这样将这碗苦水喝下去?好不容易碰到个好年成,我们苦了一年收的庄稼他一句话就拿去了一大半。”
“还是我去跟他软商议,我想明天逮一只大鹅子送过去,看能不能减掉些,如果真的一点不肯减也没办法,俗话说:蛆子往肉里头拱,人家晓得你缴得起,不缴就是抗税,那样的话,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轻的将户主吊打一顿,重的还要送到县里坐大牢。让你吃足苦头还要一分不差地缴上去。”
第二天,二宝拎着一只大鹅过去时,保长正坐在堂屋里的一张太师椅子上咕噜咕噜地抽水烟。二宝刚走到门口他就挥挥手有点不耐烦地说,“别拎这屋里来,先放在天井里。”二宝看到天井的角落里还有两只绑着翅膀的大鹅。后来二宝说了多少好话,还说明年要耕田还找他。老人家才松了口,说至少要缴二十五块。还说:“我这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像你家婆娘那样架子拿拿的,一分都少不掉!”二宝真不知道等娣子什么时候跟他端过架子得罪了他,当初,这家伙想等娣子心思的事王婶没跟他说过。只是觉得送了只大鹅减免掉五块大洋,这一趟来得值。
后来,收官粮的大船泊在河边上,二宝夫妻俩往船上挑了半天的稻谷才缴清了这笔阎王债。不过,一算账,他们家的家底还够置办一副风车。
九,二宝得子
第二年春天,陈家舍这个小庄子有了第二部风车,风车的主人就是秦二宝。与后来改进过的“洋车”相比,那种古老的风车既原始又笨重,光是那些用硬木做成的大件就装满了一大船。两个木匠忙活三四十天才将那部庞然大物做好安装到田头的河边上。
挂帆试车的那天,晴空万里,东风浩荡。两家的亲戚都拿来了香纸爆仗过来贺喜。等娣子这边没多少亲戚,本庄连个本家都没有,只是外婆庄上来了个舅舅。二宝那边亲戚倒不少,他的姐妹多,还来了好几个外甥。王婶家的连成是等娣子家比较要好的邻居,又算是二宝的朋友,自然也免不了要请份香纸过来凑一下热闹。王婶和连成婆娘也帮着等娣子忙饭招待亲友。中午,还特地请了庄上的保、甲长们,虽然没请得动陈宝山本人,但他还是叫巧云过来领了下情。那个号称“三大”的婆娘酒量也挺大,散席时等娣子看到她那张胖脸艳若桃花。
这一年,加上收回来的租田,他们一共种了二十几亩田。四小已经成为他们家的正式长工,此时,家里还缺个看牛的半桩子男娃。本来,家里有个十五岁的来根完全可以顶上这个缺。但等娣子还想让他再上几年“书房”,正好,上次外婆庄上来的那个舅舅说他们庄上有人办了私塾馆,等娣子就想让来根寄宿到他舅爷爷家去再念几年书。二宝说:“我也不想叫来根看牛,有地方让他再念几年书也好,其实,家里有了风车,如果我不再跟人家耕田的话,有四小帮忙也应该忙得过来了。”等娣子说:“既然养了牛,哪能不替人家耕田呢,一年下来,耕田的工钱也是能顶得好几亩田收庄稼的,而且不管年成好丑,耕田的工钱人家都是会给一些的,我看有合适的还是找个人好。”后来他家只找了个大男孩做季节工,冬天仍然由四小养牛,来的那小伙比来根还小一岁。那时,穷人家的孩子到了这岁数都是要自食其力的。
过了几天,二宝就和等娣子一起,将来根送到他舅爷爷庄上继续念书。
那年秋后,等娣子又生下了一个大头大脑的儿子,孩子落地的那天,秦二宝高兴得像是拾到块金子。当下就给儿子取了个乳名叫龙锁。给等娣子接生那人就是巧云,她原来的婆婆是庄上的接生婆,自从去年婆婆走了后,巧云就顶替上了这行当,其实那时的接生婆也无需什么技术或本领,生过孩子的人都懂一些,再说,那时生孩子也都是顺其自然听天由命。
给孩子“洗三”(这里习惯在孩子出生后的第三天,由接生婆给孩子洗澡)的那天,巧云收下了二宝给她的红包和红蛋,还在在他家吃了顿饭。饭后,她坐在铺边上跟等娣子谈了会儿家常。话题是等娣子在不经意间挑起的,她说:“巧云姐,我看你好像比以前瘦了许多。”哪晓得她这随便一说,却触到了那婆娘的痛处,于是她便不紧不慢地向等娣子诉说起来:
“你知道我过的什么日子吗?我比他家的伙计都不如,那个死鬼成天地不落家,不是在外面喝酒就是跟人家看纸牌。田里的活计都是今天请张三,明天请李四地帮忙做,人家本来就不情愿到我家做拿不到工钱的活儿,只是不敢回他,人家来了,我总要跟人家说点好话陪着人家下田,还要弄饭款待人家。再加上家里还有两个小的要照顾。因此,我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一直忙到小半夜,你说,我能不瘦吗?”
她说的这些情况,其实庄上人都晓得,等娣子也听人说过,听她这么说,一时又找不到拿什么样话安慰她,就又随口跟她开了个玩笑:“你忙了一天,他白天又不做活计,到了夜里肯定又会不放你过身?”
“那个倒不会,他现在哪里还顾得上我,有时很晚才回来,躺到铺上就像条死狗,有时干脆整夜不回家。我跟他做那事已经忘记日子了。他在外面摆方子(方言:即吹牛皮)说,现在陈家舍的细婆娘只剩下三个人他没碰到过,其中一个有你。你想想看,他还能把我放心上?我现在是在守活寡!
听她这么说,等娣子就不敢再接她的话茬了,她怕万一保长家后院起火怀疑是她唆使的。于是等娣子就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安慰她的话:“不管怎么说,有多少人想当这保长娘子还当不到呢,你就将就着往前过吧,说不定,过上几年他会收收心的。”说到这儿,那婆娘才揉揉眼睛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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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0-7 11:16:29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
十,来根分家
来根寄宿到舅爷爷家上私塾,只上了一年就上不下去了,一天他舅爷爷特地过来跟等娣子说:“你还是将来根弄回来吧,他在那里念书又不用心,还整天在外面惹祸。庄上有两个富家子弟把他教坏了,先生也拿他们没办法,先生打他们,他们竟敢合起心来打先生。有一回他们还将人家十多岁的小姑娘裤子脱下来打屁股,连先生都被人家臭骂了一顿,害得我跟人家说了许多好话。先生说,这几个学生不走,他那私塾就办不成了。”等娣子听了后才觉得让他去念书是走错了一步棋,如果叫他跟着四小在家里看牛,绝对不会变成这样子。第二天就跟二宝撑船过去将他的铺盖卷了回来。
第二年,用牛耕田的活儿就全都交给了四小,来根跟在后面刈青草喂牛,等娣子原以为四小管得住他,他原先在家里是挺服四小的。哪晓得他这一年变化太大了,四小说的话也不管用。有时候耕田的牛放晌歇气了,按规矩,看牛的人必须在田头准备好了刚刈来的青草给牛吃,可这时却不晓得他跑哪去了。四小只能自己去刈点儿让牛先充下饥。后来这情况让等娣子知道了,她跟四小说:“以后再这样,你可以揍他。”说是这么说,四小哪敢,哪有伙计打少东家的。后来,二宝在田头看风车时也会在就近刈些牛吃的草,叫来根自己背过去。
来根是二十二岁的那年成的家,媳妇就是自家门内的桂珍子。本来,像他们这样的人家,结婚成家还可以早一些的,因为桂珍子比他小四岁,发育又比较迟,到了十八岁时才长得像个大姑娘。这桩婚姻算是等娣子和二宝两个人包办的,来根并不情愿,其中原因倒也不是桂珍子生得不“痛”(方言:漂亮的意思),而是他早熟,他嫌她小。等娣子觉得桂珍子这丫头特别能干,且通情达理,自己的儿子文不像秀才武不像兵,也差不多是个二流子,至今都不肯学做重活儿,她相信,以后桂珍能管得住他,能帮他守住这份家业。对这样的安排,秦二宝自然不会的什么意见。
后来还真的印证了等娣子原来的期望,结婚后两口子感情很好,来根还特别听婆娘的话,等娣子想要他做什么事都是暗地里叫桂珍子去跟他说。
婚后第二年的一天晚上,等娣子跟二宝商议说:“为了来根这小伙能够成人,我想给他们小两口压一下担子。”
二宝好像猜到了她的心思,就说:“难不成你想跟他们分家?”
“你猜得不错,我是想把他们分出去,不能再让他们在大树下乘凉。俗话说:分家三年不见天,毛毛雨儿当阵烟,只有将锅腔支到他们的肋骨里才会有心思,人是个个都想发财的,把他们分出去了,他们就会自跌跟头自爬起,好好地打理自己的小日子。 我看桂珍子这丫头有心计肯定能把来根调教好。”
“我看这样行,先试试看,实在不行再合起来过。你打算怎么分。”
“原来刘家的十六七亩田全部分给他们,你家原来的田加上前年新买的那四亩田归我们,这边的房子和那部风车也留给他们,我们带着龙锁住到你家屋里,牛也由我们带走。这样好像龙锁的份子少了些,不过,我们还不曾老得做不动,再过几年我们还能再买几亩田替龙锁成个家。
对于这样的安排,二宝觉得挺合情合理,来根姓刘,刘家的田产到任何时候都要应该归他,于是他就说:“这样好。这样我们也可以省点心了,等到那一天他们有了孩子我们再帮着带。”
这事情,等娣子是先跟桂珍子说的。她听了爸妈要将这么多的家当交给他们,心里自然欢喜不尽。那时过日子不容易,成了家的大儿子早晚都是要被分出去的,因为有些家庭后面还都有几个未成年的弟妹,大儿子能分得的财产是十分有限的,有的穷人家不但没什么家产分给他们,还要分给他们一部分债务。虽然这样,但来根听了还是一百个不答应,他是不想当这个家,哪有现在这样一点心事不担快活。后来经不住细婆娘反复开导,还是按照等娣子的计划分开了。
那年,二十七岁的四小也在等娣子的撮合下,找了个本庄的姑娘成了家。他在这个家庭里做了这么多年的长工,等娣子觉得不帮他成个家对不起他。那姑娘叫翠香比四小小五岁,只比桂珍子大了一岁,长得还挺秀气,就是脸上有几颗白麻子。
分家后的刘来根,仍然想留四小在家里做,桂珍子觉得就种了这么点儿田,自己还有风车,没必要再寻个长工了。后来还是二宝给他们出了个主意,叫来根这边租五亩田给四小夫妻种。
他家原来那部老风车也在三年前改成了比以前轻便得多的洋风车,洋车是可以根据需要随意挪动的。因此,这两家虽然是分了家,但还是合用这部洋车灌溉,爸妈家那边养着牛,这边所有耕田耙地的活儿也由二宝包下了。
十一,土地改革
刘来根二十八岁的那年经历了他人生中的一次大转折,那年在土地改革中他家被分掉八亩田,理所当然地被定为富农。
那一年是抗战胜利后的第二年。这里是新四军的老根据地。这次运动叫土地复查,按照村里的人口平均每人只有三亩多地,虽然刘来根此时已经有了一个叫狗丫头的三岁大的儿子,但三口人的份额只应该九亩多,多下来的就要分给没田地的人家,这在当时叫“铲墩子填塘儿”。不过,他家也算不上是大户,只是分掉八亩田,房子和风车都没动。庄上只有张荣富一家被定为地主,那户人家不但被分掉好几十亩田,连瓦房、洋车、耕牛也全部分给了贫农、下中农。为了挖出他家的“浮财”(即金银首饰),老夫妻两个还被农会和贫农团的干部吊打了好几回。
等娣子和秦二宝的田产差不多不进不出,按当时的政策只能定为中农,庄上有人要把等娣子也定成富农,理由是刘来根的那些田产全是她家的祖产。幸好,已经当上了农会长的连成力排众议为她解了围,他说:“大家不能瞎来,等娣子算是“跨午槛”进了秦家,当然要跟那边定成份。”
陈宝山因为在当保长期间又巧取豪夺地买进了十多亩田,这次分掉的田比来根家还多些,理所当然地也被定成富农。保长也当不成了,听说上面还要审查他在敌伪时期通敌当汉奸的政治问题。那段时期,日本鬼子盘据在县城内,经常带着“和平军”(伪军)下乡扫荡,乡下又活跃着一支共产党的地方武装,那些当保长的人大都是两面逢迎,严格地审查起来,个个都有通敌的嫌疑。
四小家租种的来根家的五亩田正好就近分给了他。连成家也分得了他家的三亩田,那时王婶还在,王婶不肯要,说:“家边邻居的,怎好意思分人家的田,还是桂珍子劝她说:“就是你家不要,还是要分给别人家,你家要了,靠着我家的田,我家的洋车将来还能替你家带水。”
那年秋后,国、共内战全面爆发,新四军主力部队北撤,这里又成了“国民政府”的天下。不过,共产党的地方武装还留在这里的广大农村中坚持斗争,他们依靠刚刚翻了身的贫农、下中农,继续发动群众,保卫胜利果实。
一门心思想向贫下中家反攻倒算的地主富农们,纷纷躲进县城,为了能与活跃在农村的民兵、联防队抗衡,他们在国民党地方政府的扶植下组建了自己的地主武装——还乡团。
陈宝山是庄上第一个去县城当上还乡团的。后来又陆续招募了几个原来跟着他吃香喝辣的狗腿子。张荣富家的女儿和女婿也去了,那女儿就是陈宝山十几年前的老相好。那女婿也是个富农。那些人一时利令智昏,以为天又变回来了,他们做梦都想从泥腿子手中夺回被分掉的田产。
庄上还有几个跟刘来根一样的小富农,虽然心里也想有一天能够重新过上原来的好日子。但那些人胆小,没人敢去县城参加还乡团。那边就秘密地派人下乡争取他们入伙,有一天夜里,刘来根家里也来过两个人,桂珍子跟他们说:“我家来根这些天打摆子(虐疾病),连走路都走不动,等好了再说。”
后来,隔壁的连成知道了这情况就跟来根夫妻说:“以后再有人来,你就大声地咳几声,我叫民兵将他们抓起来。”他们听了更觉得惶惶不可终日。那时抓到一个“电线杆子”(指还乡团派出来的奸细)是要就地正法的。桂珍子就跟来根商议说:“万万不可,我们两边都不能得罪,不如我们也弄船上江南去躲一段日子,由他们水牛力大拉下河,黄牛力大拉上岸,我们跟哪个都是做老百姓。”说实话,他们这一家对共产党还是有好感的,他们受够日本人和国民党的气,这些年来,新四军在这里的一些亲民作风他们也都有目共睹的。虽然共产党共了他们的产,但他们对共产党却恨不起来。
后来没过几天,庄上与来根家一样情况的人,大都在自家船上苫起草棚子,带着全家老小远走高飞了。
来根离家的那天,等娣子眼泪咕咕地给了他们五块洋钱,她嘱咐说:“你们从小就没上过江南,就去跟人家学着做点小生意吧,等这边太平了早点回来。还有,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你们都要将狗丫头照顾好。”
十二,漂泊上海
抗战胜利后的江南,又成了国民党的天下,那里与曾是根据地的苏北相比要“太平”得多。
从来没上过江南的来根夫妇,一开始,他们全然不知道能在那块陌生的地方做些什么行当。幸好,他们在途中就不停地向人打听,那些同行的小船,大都有着与他们一样的苦衷,其中有些人是曾多次在江南打拼过的。有人告诉他们:没上过江南的人可以先奔上海,到了那里,只要有力气肯吃苦,管嘴绝对没问题。那里拾荒的、拉黄包车和拉板车的有很多是苏北过去的人,如果你船上有点本钱还可以做点小生意,哪怕是每天去批发市场去打上一担青货,挑到小菜场上去零卖,也能赚到管嘴的钱。
后来,他们还真的在上海做起了菜贩子。上海周边有许多蔬菜批发市场,每天凌晨三四点钟(夏天还会更早些),郊区的菜农就用板车将应时的新鲜蔬菜拉过来参加交易。菜贩子们都能在那里以批发价格买到一担蔬菜,接着就大步流星地将菜挑到市区的菜市场里去赶早市。因为路途不近,到市中心的菜场有七八里远,刘来根在家里又没挑过重担子,他只能选择一些七八十斤就够卖一个上午的品种。有时候,到了中午了,菜市场已经下市,批发进来的蔬菜还没卖完,他就要挑着担子到弄堂或棚户区里去叫卖。桂珍子要照看才三岁的狗丫头,只能带着他在靠近停船的地方捡点破烂。
一个多月后,来根在街上遇到一个刚从苏北过来的本庄人,那人告诉他:“你知道吗?你走了没几天庄上就出大事了,先是荣富家的女婿夜里潜回庄上招人,被民兵逮住了,送到区政府(那时还是地下党组织)后被枪毙了。后来,还乡团那边派了四个人来,他们带着枪在夜里悄悄地摸上庄,将连成和另外一个贫农团的团长抓走了。没过几天就被还乡团在县城杀害了,听说杀他们两个人时用是一把钝菜刀。”
晚上,来根将听来的消息说给桂珍子听时,桂珍子说:“这下王奶奶要伤心死了,孙子三年前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前年又死了媳妇,如今儿子又被人杀害了,她一个人还怎么过。”来根说:“听说金锁被抓走没几天,就在一次战斗中阵亡了。现在他们一家就剩下王奶奶一个人了
果然,没隔几天,他们就听人说,王奶奶也不在了,她听到儿子的死讯后哭得晕过去几回,后来就一病不起,临走的一段时间还是妈妈等娣子服侍的,丧事也是二宝夫妻帮着她的一个本家侄儿料理的。
他们在上海过了春节后,来根又卖了几个月螺蛳,这时,桂珍子也有活儿做了,因为批发上船的螺蛳要一只一只地剪掉屁股才能上市,因此,她天天要在船上剪好几十斤螺蛳。剪螺蛳屁股是个特别累人的活儿,那时还不曾有老虎钳子,都是用的一种特制的专门用来剪螺蛳的剪子,即使戴着帆布手套,还会弄得满手的血泡。
到了夏天,他们就又卖起了时令瓜果,那时虽然还不曾有塑料大棚,但南方的气候要比苏北暖和些,应时的蔬菜瓜果上市也早,上海人喜欢刚上市的鲜货,即使价钱高得离谱也有人卖,菜贩子们也能多赚一点。
他们在上海混过了第二个夏天后,桂珍子告诉来根,船上除了妈妈给的五块洋钱没动,他们还余下了一些钱。
那年秋天,他们听街上人说,国民党和共产党在北方打了好几个大仗,国民党节节败退,整个长江以北都快要成为共产党的天下了。他们预感到马上就能回家与父母团聚了,他们渴望的天下太平的日子已经离他们不远了。
一转眼又到了冬天,一阵北风过后,繁华的马路上又飞舞起梧桐的落叶。他们听说新四军(这里习惯将共产党的部队叫新四军)的主力部队已经打回了苏北,家乡的县城也解放了,要不是桂珍子这一向身子不舒服,没力气行船,他们就会将船行回苏北去过年了。
一天晚上,来根从街上回船,告诉桂珍子一件想不到的事情。他说:
“真想不到,你知道我今天在街上遇到谁吗?”
“又遇到庄上的哪个了?”桂珍子估计他遇到的就是本庄上的人。
“陈宝山!”
“啊?他怎么也来了?”
“那边国民党的部队全都被打跑了,还乡团的人大都被抓起来了,他是逃出来的。你想他身上还背着两条人命,如果不溜出来,共产党能放过他?”
“那他现在住那里?”
“没地方住,我遇到他时,他背着个拾荒的篮子,脸上脏兮兮的,鼻孔、眼塘里全是黑灰。他说他出来时什么东西都没带,现在只能在这里拾荒管嘴,晚上在桥洞里过夜。他还问我船泊在什么地方,想上我船上借宿,我没敢告诉他。
“当然不能告诉他了,当初我们躲到上海就是为了躲他。现在更不能惹他了。”
夫妻俩感叹,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不到只过了二年多的时间,这世道又翻过来了。他们为此暗自庆幸,当初逃亡江南的这步棋算是走对了。
十三,又遭变故
十多天前,桂珍子发了一次高烧,身上发现了一些玫瑰色的斑点。他们起先并没在意,船上的人伤风感冒并不稀奇。后来,发起烧来就经久不退,不想吃茶饭,人也日渐消瘦。上海的大医院他们去不起,听邻船上人说,郊区镇上有个老中医,看病有本事,还不狠钱。来根就一个人将船摇到那个郊区的小镇。
老中医的私人诊所就设在他自己家里,那是一幢江南常见的临河而居的小楼。前门对着一条狭窄的用石板铺就的小街,后面有石级通向河面上的私家水码头,来根就将小船泊在水码头旁边。小河本来就不宽,两边的小楼又将她挤成了一条幽深的狭谷,河中流水湍急。幸好,石头砌成的驳岸上有几个专门用来系船的铁环,能将船牢牢地停靠在石壁下面。
桂珍子是来根从石级上一步一步地背到老中医面前的。那人留着好长的胡子,身穿一件灰色的棉袍,还戴着一副没边框的老花镜。老中医先询问了一会病情,接着就给病人搭了好长时间的脉,中医对病情的诊断凭的就是望、闻、问、切,最关键的一道程序就是切脉。切过会儿脉后,他才抬起头来对来根说:“你婆娘这病不好治,她得的是伤寒,即使用最好药调理,也不一定能好得起来,你看着办,如果想在我这里看,我就给你开方子。”
那老先生话中的意思来根听得懂,桂珍子得的这病有可能会让他倾家荡产人财两空,他想到船上还有妈妈给的五块洋钱,便底气十足地说:“肯定看,我船上有钱。”他不知道他这话是犯了求医者的大忌,那时有句俗语说:先生门前无富客,宰相门前没穷亲,意思是说看病的人有钱也要在医生面前装穷,否则的话,会受到一些不良医生的痛宰。那一次,诊费加药费,便花去了不到一块大洋。
后来,桂珍子连续吃了好几副汤药,病情也不见好转。一天晚上,好几天不进汤水的她突然好像有了点精神,她意识到这可能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于是她便对来根说:
“明天那药我不喝了,我这病怕是看不好了,记得我奶奶就是得这种病死的,那时将这种病叫“烂肠瘟”,你说人的肠子都都烂了,就是遇到神仙也看不好。妈妈临走时也说过,人的寿命是有定数的,‘阎王叫你三更死,绝不拖到五更亡’,我看你就别再不死心了,留点儿钱为我准备后事吧。再说,你们父子俩还要过日子。”
“你别瞎想,我看你今天就比昨天好多了,那老先生还说明天再换几味药试试呢”
“他那是看你钱还没花光。不过我们也不能怨人家,常言说:看病看病,看得到病看不到命。我们还是认命吧。这些天我想了许多,明天你就将船摇到镇子旁边的乡下去,我一倒下你就替我在镇上买口薄皮棺材,请当地人帮忙先把我临时安放在这边的乱坟地上。尔后,你就带着儿子乘帮船回江北,船先丢在这边,请个人照看几天。你回去后将狗丫头交给他奶奶,再跟我爸一起过来弄船,顺便将我带回去安葬。
说到这里,她如释重负地叹了声气,便再也不说话了,没过多会儿就像是进入了弥留状态。
夜深了,外面下起了大雪,不时有雪花从船棚子的缝隙中钻进船舱。五岁的狗丫头睡得很沉,昨晚桂珍子是等他睡着了才向来根交代后事的,他哪里晓得他就要成为没娘的孩子了。那张挂在棚顶上的马灯,因为点的时间长了,玻璃罩子已被熏黑,船舱里光线幽暗凄冷。来根一夜没睡,过一会儿就轻声地问桂珍子一句“还觉得哪儿疼吗?”桂珍子好像一句都没听见。他抓着她的一只手腕,感觉到她的脉博还在动,她分明是在顽强挣扎,想尽量在人世间多陪他一会儿。
到天快亮时,来根才迷糊了一小会儿。待他醒来时,发觉他抓着的那只手已经凉了。她是趁他没注意时走的,她昨晚已算是跟他告过别了。于是,他便情不自禁地抱着她泪如泉涌。他不敢放出大声,他想让儿子再睡会儿。
后来,他烧了些热水为她擦了身子,还给她穿上了四年前当新娘穿过的红棉袄。做过了这些他才将熟睡中的儿子叫醒,父子俩抱头痛哭到天亮。
丧事全是按照桂珍子的嘱咐办的,只是买棺材时来根几乎倾其所有为她买了一口棺材铺里最好的。他怕薄皮棺材放在露天里不安全,他看到过乱地上一群野狗在撕咬流浪者的尸体。
出殡的那天,雪后初晴,乱坟岗上的衰草在寒风中瑟瑟颤抖。来根找了几个在当地种田的苏北人帮忙,他们先在荒草皮丛中清理出一块平地,然后才将棺材安放上去。按照苏北家乡的习俗,棺盖上的那根最长的系着红布条的铁钉悬而未钉,因为那根钉要得到死者娘家人的认可才能将其钉进去。
做过了这一切,已经快到了农历的小年,此时他们父子俩还来得及赶回苏北去过年。来根想到反正是来不及过来行船了,不如就在这里再陪桂珍子过个年吧。也让苏北的爹妈们继续被蒙在鼓里过个安逸年。
除夕的那天上午,来根在镇上买了些米面,除了没买爆仗往常过年常备的年货也都买了些。下午,他又将船摇到那个乱坟葬的河边上。
夜里,从镇上传来的爆竹声此起彼伏。来根搂抱着儿子,思绪万千,辗转难眠。这些年桂珍子已经成了他的主心骨,他不知道失去她的日子以后怎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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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0-8 10:15:0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
十四,专政对象
桂珍子的棺材是第二年二月才运回苏北安葬的。
虽然相隔只有几百公里,但路上不好走,国民党的部队已全部龟缩到长江以南,正在构筑江防工事阻止解放军渡江。来根父子俩是在江边搭乘一艘渔船过的江,路上还徒步走了好长一段路。到正月十五的那天他们才回到阔别二年多的陈家舍。当二宝老两口听到来根的一番声泪俱下的哭诉后,一家人都沉浸在极度的悲痛中。最觉得自责的是秦二宝,他呜呜咽咽地说:“我就知道他们没上过江南,要是当初我也跟着去,可能还不会是这个样子。”有人劝他:“你就别太难过了,桂珍子得的那病就是你在那边也没办法,还是尽快动身去把儿伢带回来入土为安吧。”
十多天后,当二宝和来根将装着桂珍子灵柩的船行到江边时,又正赶上国军的江防部队封江,要不是船上装着棺材,他们还会在江边耽搁一些日子。
船到家刚将棺材下田安葬,庄上干部就上门动员拆船棚子,说是要将船征用上前线支援大军渡江。他们家的船在庄上算是大船,满载差不多有一万斤,别人家的小木船只能装五六千斤。上门做工作的干部就是当年在他家做长工的四小,现在他是庄上的村长。
后来不但征用了他家的船,还要他家出一个人随船去当民工。他们两家那时有三个男人,二宝和等娣子在大灾后生的儿子龙锁也已经十八岁了。村长陶四明(此人就是四小,当了干部自然就用上了大名)的意思是不要来根去,原因是来根的成份是富农,万一出了差错,这责任他担不起。最好是让他弟弟龙锁去。二宝和等娣子商议来商议去还是觉得绝对不能让龙锁去,他现在可是秦家的独苗,这是去打仗,可不是儿戏,出了事秦家就断了根。那年秦二宝五十五岁,与同龄人相比身板还算硬朗,于是就决定还是由老的去。村长听了也同意,他还说了句“二宝叔去也行,他行船的技术好,比年轻人有脑筋。”
后来,没过多久,就传来了解放军渡江胜利的消息,陈家舍还为此得了一面“支前模范”的奖旗。不过,二宝却差点儿没能跟大家一起回来,渡江的那天他被选中当了舵手。船快到南岸时被敌人的炮弹掀翻了,船上的战士只好向对岸武装泅渡,二宝随着江水漂流了十多里路才被另一支渡江的队伍救上船。
过了两天,等娣子发现回来后的二宝好像变了个人,整天不说一句话,已经记不得他是怎样被炮弹炸翻了船,又是怎样被人救起来的,做事情也常常丢三拉四的。村长安慰等娣子说:“叔可能是被大炮吓傻了,估计过些日子会缓过来。”
来根离家的这二年多,庄上荒掉好些田,那些逃亡在外家中又没至亲的人家,田里长了一人多高的蒿草。不过,来根家的那几亩田却被二宝夫妻种得很熟,二宝还养着牛,又有分给来根的那部洋车,儿子龙锁也成了家中的大劳力,种这两家的十几亩田不吃力。
来根回来后,也没在家中开伙,只是晚上跟儿子一起宿在那几间被老两口维护得好好的房子里,一天三顿全在爸妈那边吃。实际上这两户不同成分的人家又并成了一家。
这几年年成不错,二宝夫妻的田又种得细作,家里还余下了一些钱粮。等娣子正托人做媒给龙锁寻人。现在又走掉了来根媳妇,她希望能有机会也帮他再找个半边人(指寡妇)。最让他纠结的是来根头上的那顶富农帽子,说到底还是刘家的那些倒霉的祖田害了儿子,现在能找到个半边人过日子都怕不容易。
那年秋天,听说全国差不多全解放了,蒋介石带着他的那些残兵败将逃到了台湾。逃亡在外的那些还乡团的骨干分子也大都被抓了回来。他们有的被判劳改有的被公审枪决。听说陈宝山因为有两条人命在身,这回抓住了肯定要吃枪子儿。
果然,没过多少日子,陈宝山就被抓了回来。
公审陈宝山的大会是在离这里不远的一个大庄子上召开的。那天广场上人山人海,群情激奋。附近几个庄子上的地主、富农、反革命全都由村里民兵押送到台前陪站示众。刘来根也站在那批坏人的队伍中,在他旁边站着的是陈家舍惟一的一户地主张荣富。
那天枪毙的连陈宝山一共是三个人。被五花大绑押上台子的陈宝山已经面无人色,要不是两个持枪的民兵一边一个架住他的胳膊他早就瘫倒在台子上了。宣读过判决文书后,三个罪犯就被依次押出了会场,没多会儿就传来了三声清脆的枪声。
早上,四明村长通知来根时显得有些无奈,他跟来根说:“我替你向上级求情没求下来,我说了你的情况,还说你家原来就跟陈宝山是对头,想不让你去。可乡长说‘这事没得商量,是富农就一定要去。’还说我是阶级路线不分。”来根说:“去就去,我不让你为难,站一会儿又站不死人。”说虽这么说,但这一站却让他难过了好些日子。现在全国解放了,新中国成立了,天下太平了,坏人也得到了应有的下场,可他觉得他这个算不上是坏人的人将来也注定没什么好日子过。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冤,他的生父本来就是个无产阶级,他不过就是沾了外祖父点儿光就被定成富农。再说,当初四小是在我们这个家里做过八九年的长工,也没觉得我们家“剥削”了他多少,他本人到现在还念着我们家对他的好。想到这里,来根觉得他这一生怕是没什么希望了。
十五,二宝之死
第二年春天,等娣子为龙根定下了一门亲事。媳妇是巧云娘家庄上人,离这里有五六里远,也是巧云做的媒人。那婆娘自从她男人陈宝山当上了还乡团后,就一直将她和后来生的一个女儿丢在庄上,夫妻关系已经名存实亡。其时陈宝山的两个女儿大凤和小凤都已出了嫁。陈宝山被枪毙后,她成了既是富农又是“反革命家属”的双料专政对象,不过,庄上人都知道她没享过陈宝山多少福,除了有时叫她与地主富农们一起做点扫巷道之类的义务工,其它方面也不怎样难为她。她跟等娣子处得不丑,这几年,娘俩种的那几亩田都是请二宝替她耕的,她也从来没克扣过耕田的工钱。她现在是孤身一人种着自家的五六亩田。她跟陈宝山生的那个女儿只比龙根小一岁,可惜没能养得大,八岁时得了一场怪病,不治身亡。
那年夏天,二宝还是整日里恍恍惚惚的,有时在田里耕田却不知道回家吃饭。后来那条牛就由来根学着用,等娣子就让他看洋车风水。早年,来根跟在四小后面弄过牛,懂得牛的脾性,没过几天就得心应手了。其实,等娣子那时没想到,看洋车虽然活儿比耕田轻巧些,但人更要有点机灵劲。那活儿让二宝那样精神状态的人去干是挺危险的。果然没过几天就出了大事。
那天刮的是西南风,天气特别闷热,风一会大一会儿小,风向也不固定,时而偏南时而偏西。这部洋车是在二宝手中由老式风车改装的,他是用洋车的老把式,知道今天这种风叫“鬼风”,最容易“倒洋车”,要不是稻田里急差水,就应该要落蓬停车,现在不能停,他只能在离洋车滩子不远的塥边子上一边薅草一边照看着正在飞速运转的洋车。
后来,没过多会儿,二宝看到风向已经转成了西北风,俗话说:“西南转西北,犁耙压上屋”,预示着一场较大的风暴即将来临。等到他准备用一个专用的洋车钩子落蓬时,风却越来越大。由于风鼓着布蓬,拨动机关后,布蓬只能落下一半,洋车的转速仍然很快,根本停不下来。此时,正确的应对方法是将风轮前端的人字木叉开,让风轮着地,最多不过折断几个洋车篙子就能停下来。可这时二宝却犯了糊涂,他想用人力将洋车拽停,这方法是正常情况下的老办法,但前提必须是在风轮转速很慢时才能奏效。这回他不但没能将洋车拽停,反而被风轮将他带上天空,转了两圈后被重重地摔在几丈远的田埂上。
当来根弟兄闻讯赶来时,洋车已经被风连根扳倒了。二宝脸上血肉模糊,人已经断了气。那时,种田人家的三件倒霉事就是死人、失火、倒洋车,这一次就让他们家摊上了其中的两件。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等娣子痛不欲生,五十岁刚出了头的她又成了寡妇,庄上还有人说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命狠”“克夫”。不过,她清醒地觉得她现在还不能倒下去,龙根还没成家,三十多岁的来根还单着身,她仍然是这个家庭的主心骨。
办完了二宝的丧事后,等娣子立即又叫弟兄俩请木匠修洋车,田里栽了八九亩水稻,天天要上水,没洋车哪有那么多劳力踏车?好在洋车的大件中只折断了一根天轴,那时杉条木还好买,只花了三天时间,修理好的洋车又竖起来扯蓬风水了。
看洋车的活儿又交给了来根,幸好,龙根那小伙有的是力气还挺机灵,没过几天也学会了用牛耕田。由于他们家的水田分散在两个圩子里,隔两三天就要挪一回洋车,有时还要连夜将洋车移到另一处田头。本来三十多岁的来根应该是懂得这方面关门过节的,但他算得上是“少爷”出身,以前二宝还在时他不大揽手,对此等娣子一直放心不下,每次挪洋车不管白天黑夜她都要亲自出马担任现场指挥。她对这方面太熟悉了,以前她跟二宝两个人半夜功夫就能将洋车挪一次位。
等娣子原来是准备到秋后为龙根带人结婚的,现在二宝突然走了,这婚也结不成了。因为乡俗规定,家里亡人没化牌位是不作兴办喜事的。常言道三年的牌子二年化,因此,至少要等到二年过后也就是到了第三年上才能化掉二宝的牌位。
第三年春天,等娣子先是请和尚做了一场佛事,化掉了二宝的牌位。接着又为龙根办了一次婚礼。经过这几年的磨难,他们家的经济实力已大不如前,虽然龙根的婚事办得很节俭,只雇了一顶花轿,连吹打也没舍得用,但还是花光了等娣子手中的所有积蓄。办完了一白一红两件大事后,等娣子却并不曾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觉得她还有件大事要办,就是无论如何要为来根再找个人重组家庭。
十六,续弦受挫
那时,村长四明的妈妈还在,虽然才六十岁刚出头,但已经是老态龙钟了,那年月都这样,四明的老爸不到六十岁病故时庄上人都说“也不算短寿”了。
四明有个比来根小几岁的妹妹嫁在外庄,去年也死了男人,还丢下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等娣子就想请巧云去跟四明妈妈探个口风,看能不能让她带着孩子回到娘家庄上跟来根一起过?那丫头叫翠红,是等娣子看着长大的,如果来根现在不是顶着个富农成分,她就会自己直接去跟四明妈妈谈这事了。她现在心里没底,四明现在是庄上的干部,世道反过来了,现在他们家算是高攀。
过了几天,正好巧云到等娣子家来问龙根哪天有功夫替她家耕田。等娣子就留住她说了会儿话。她说:“我正想去找你呢,又有件事想麻烦你,这事你是知道的,我以前在你跟前说过,还是来根寻人的事。”
那婆娘听了就问:“莫非是看中了那家的姑娘了?”
“哪还敢看上人家姑娘,我说的是四明他妹妹翠红,我想请你过去探探四明妈妈的口风,传个话过去,就说我想让她过来跟来根一起过,她那两个儿伢随她带一个带两个过来都行。”
“我听说那边她的公婆要留下孙子,要嫁人的话只让她带个女儿走。不过,我觉得四明妈妈的口风不要探,她跟你家一向关系好,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家,肯定没话说,就是来根现在是个富农成分,恐怕四明那一关不大好过,听说现在上面正在培养他入党呢。”
“就是因为有这一层,我才不好意思自己去跟她说呢,想请你去试一下,如果不同意我就死了这条心了。”
“好吧,我去试看。”
几天后,巧云过来回话说:“前天我先给她妈说了,她妈没意见,说‘再好没得’。那天四明也在家,他听了也没说不同意,只是说,这事要由翠红自己拿主,她想过来我不反对,大不过我这干部不当。她妈还说,过几天准备叫四明撑船去带翠红娘仨回来歇伏,到时再征求她自己的意见。”
等娣子听了自然欢喜,晚上就将这好消息告诉来根。来根与翠红是一起长大的,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了,能够跟她合起来过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不过,来根好像对这事并不抱很大的希望,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嫁给他现在这成分的人,就相当于进入了一个有着孤臭坏底子的家族,不但自己这一辈子没好日子过,连将来的子孙后代和亲戚们都是要受到连累。他估计翠红不会轻易答应这门婚事,还有,四明嘴上说不反对,分明是怕伤了他的心,其实心里还是有点难言之隐的。来根还想到,如果翠红一口回绝了他,他也不会生她的气,常言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寡妇不愁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家。
后来,翠红倒是带着孩子回娘家住了几天,巧云也遇到了她本人。不过,正如来根原先预料到的那样。事情没谈成。据巧云说,翠红是这样跟她说的:“我知道来根哥人不丑,现在过得这样子也觉得他挺可怜。不过,我一想到我们那庄子上干部们对地主富农凶巴巴的样子就害怕,前些日子,有个富农家的婆娘因为跟村长顶了回嘴,被村长打了两个嘴巴子,她男人还倒过来给村长打招呼赔礼。再说,我如果嫁给他,我哥哥可能干部也当不成了,我知道他从小跟来根好,不会怪我,但是我嫂子肯定会说我害了哥哥。因此,我只好请婶跟等娣子婶妈说得好一点,就说我已经在那边庄上找了人马上就要过门,不好回人家。”
话说到这份上,等娣子这边就彻底断了念想。来根还跟妈妈说:“以后就别再七思八想的了,不会有人愿意跟我过的。我还有过婆娘,还有个活蹦活跳的儿子,与那些一辈子打光棍的人
比还好得多呢。
可等娣子却不这么想,她说:“东家不借宿,西边还有一千家呢,我就不相信我儿子不瘸不瘫的连个半边人都找不到。”
等娣子还不曾死心,她还在四下里张罗着为来根寻人。哪晓得几天后发生的一件大事将她彻彻底底地击垮了。这件让人想不到的大事就是她视为命根子的孙子——九岁的狗丫头突然溺水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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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0-11 09:51:16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
十七,痛失爱子
那年正值盛夏时,接连下了三天大暴雨。河水像潽起来似的一下子就漫过了圩堤,淹掉大田。雨一停,大人们都忙着在田里抢修址圩,排除田间积水,庄子上只剩下了一些老人和孩子。
庄上在去年就办起了一所公办小学,八岁的狗丫成了第一届的一年级学生。如果不出这次意外,到秋天就要升二年级了。出事的那天正放着暑假。那时,水乡人家像狗丫头这么大的孩子,几乎个个都会游水。在炎热的夏天里他们大都成天地在水中嬉戏,大人们倚着他们会水,也不大去过问。
那天事有凑巧,狗丫头正在河里和几个跟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子玩捉水老鸹的游戏,突然发现有个五六岁的女孩从水码头上滑落到水中,那女孩不会水,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旁边的几个男孩都没狗丫头个子大,有的才刚学会了游水,见到这情况,一个个都吓得溜上了岸。狗丫头发现那丫头沉没的地方离河边并不远,他想将她拉上来。哪晓得他一个猛子拱到水中后连他自己都没能再拱出来,等到大人们将两个人捞上来后,发现那先落水的女孩的一只膀子死死地勒住狗丫头的颈项,因为时间久了,虽然七手八脚地做了好些关目,但都没能将两个人救得过来。
后来有人说,都是由于狗丫头没经验,在水下救人时一定要注意不能让被救的人缠住不放,碰到这情况,如果狗丫头使劲咬她一口,让她松开,然后再用一只手拉着她的膀子或者揪着她的头发,用另一只手划水,或许两个人都能有救。不过,忙人无急智,这样的悲剧以前大人救大人时也发生过。
既成事实后,等娣子哭得晕过去好几回。来根呆若木鸡似的瘫坐在地上,两手抱着头,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他痛不欲生。第二天,龙根才找来本庄的木匠钉了个小棺材,他准备将可怜的侄儿埋在他妈妈的土坟旁边。下葬的那天,他们费了很多周折,因为桂珍子的坟是埋在一处水稻田里,其时,稻田里已经进了一尺多深的水,先要在四周做好围埝,刮掉积水,才能在烂泥中开挖葬坑。帮忙的人当中也有四明村长,他是主动要来的。龙根婆娘在家中陪着已经三天不进茶饭的等娣子。帮忙的那几个人也个个都含着眼泪,都可惜这小伙小小年纪就为救人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因为到处是水,新坟也是用烂泥堆起来的,自然不会有多高。旁边桂珍子的坟上长满了好几尺高的蒿草。小小的新坟傍着旧坟,就像是个孩子端坐在妈妈面前。
下葬结束后他们在桂珍子的坟上烧了些纸钱,那坟顶上还有一小块没被水淹到的旱地。大家收拾工具回去时,来根却瘫坐浸着水的田埂上不肯离去,他说:“你们先走,让我再陪她们娘俩一会儿。”后来还是四明几人人把他架着拖上船的。
晚上,招待帮忙人吃夜饭时,又四处找不到来根,四明说:“肯定又到坟上去了,快点多去几个人把他弄回来。”他们撑了条船过去时,果然看到他站在桂珍子的坟上,手里拿着个长柄水舀子,在往外面刮围埝中的水。这里离庄子还隔一条大河,他是拿着水舀子趁人不注意时溜出来的,那条大河也是游过来的。他说:“我就知道这围埝挡不住水,我来时这里的水又漏满了,乖乖又泡在水里了。”四明说:“你就别瞎想了,发水的年份埋人那家不是这样子,这是没得办法的事,你总不能让死者放在家里发臭吧?常言说,入土为安,入了土死者就安逸了。快跟我们回去吧。”
那天夜里,四明没敢回家,陪着来根在那空荡荡的老屋里睡了一夜。不由想起当年帮他家养牛的那段儿时的岁月,那时他们还都是半大的孩子,两个人在牛棚里的穰草铺上抵足而眠了一整个冬天。想到这些,他就觉得有些自责,他后悔前些日子没能好好地做一下妹妹翠红的工作,让她回来跟他一起过。现在这事已经没法挽回了,因为翠红已经在上个月嫁给了她们庄上的一个村干部,那人的婆娘在去年死于难产。
自从两个孩子淹死后,天突然就放睛了,河里的水位也开始逐日下降。庄上的老人说,发水的年份都这样,到了有人淹死的时候天才会好起来。被水浸泡了好几天的棉花田算是没救了,沤烂了叶子的棉花苗被太阳一晒就全枯萎了。幸好对水稻田没什么大的影响,这是一个沉田不沉稻的小灾年。
等娣子到了第四天上才在铺上喝了一碗薄粥,还是在巧云那婆娘连劝带哄的才肯坐起来喝粥的。那天,巧云跟她说:
“你千万不能为细伢的事情倒下来,你要想得开,人的寿命都是命里注定的,常言说:阎王叫你河里死,绝不让你岸上亡。你还要多往好处想想,说不定过个一年半载的龙根媳妇又要给你添个孙子了。还有,我前天听说我娘家庄上有户人家,男人去年耕田时被牛抵死了,那细婆娘跟来根的岁数差不多,寻过来还能生几个儿伢,我正想抽空回去替来根说说呢。”
巧云的这番话仿佛是给万念俱灰的等娣子打了一剂强心针。第二天就颤颤巍巍地下了床。
十八,光棍生涯
后来,等娣子看到来根整天地难得跟人说句话,就老是去找巧云,问她曾有功夫回娘家庄上去过。其实巧云心里明白,那天她说的那情况是哄等娣子的。她娘家庄上有个小寡妇是不假,但她先前已经请她弟媳妇探过那边的口风,那户人家虽然也是个富农,但那婆娘说过,要改嫁的话必定要嫁个贫下中农的人家,她说她已经投错过一回胎,不能再错第二回了。因此,对这事巧云心里没一点底。为了对等娣子有个交代,她只好又去了一趟她弟弟家,想请弟媳妇再去说说。到了那里,她弟媳妇跟她说:“这事情已说过一回了,人家回得很坚决,不好再去说第二回,你就回去编几句话回人家吧。”于是,她只好回来跟等娣子说:“暂时谈不成,那婆娘说要等男人过了三年再考虑改嫁的事。”
这件事开始她们没在来根跟前说。后来,来根从旁人嘴里知道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就气呼呼地跟妈妈说:“以后我不要你再为我找你找他的了,就是说成了我也不要,这世上打光棍的又不是我一个人,我认命了,请你也别再为我丢人现眼了。再说,你还有龙根,让他们夫妻为你多生几个孙子孙女传宗接代。”他虽这么说,但等娣子心里不这么想,哪怕将来龙根媳妇生再多的子女,那是秦家的后代,与刘家没一点关系。如果来根这辈子就这样了,刘家的香火就这他这一代断了。还有,等娣子以前还有过另外一个奢望,她想如果来根能有两个儿子,就必须让其中的一个姓张,这样的话,那苦命的张三在九泉之下也会心安些。现在连一个也没了,她想她会死不瞑目的。因此,她只在还有一口气,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后来她瞒着来根在背地里找人又谈过几个人,都是因为一些大同小异的原因遭到人家拒绝,她的心也无可奈何地慢慢变冷了。第二年,龙根媳妇又生了一对龙凤胎,她再也没精力也没心思到处求人为来根找人了。
那年秋天,国家对粮食开始实行统购统销,规定每个农户生产出来的粮食,除了留下种子和口粮,多余的都必须按国家规定的收购价卖给国家。一开始实行这项政策时,还在单干着的农民是有抵触情绪的,因为市场上的粮价要比统购价高得多。秋后,先由上级政府将粮食征购任务下达到各个村,再由村分解到每个农户。大家都希望少卖一点,村干部压力很大。为了完成任务,有些地方出现了强迫命令,甚至出现了吊打地主富农的现象,因为,只有先拿这些人开刀,才能震慑其它农户完成国家征购任务。
刘来根虽然没遭到干部们的打骂(有人说是四明村长罩着他),但分配给他的征粮任务明显比贫下中农多,他们弟兄的田是合起来种的,那年稻子又遇到比较严重的白穗病,如果完成了任务,口粮和种子就不够了。但因为来根是富农,富农是绝对不能讨价还价的,否则就可能受皮肉之苦。因此,他家只能咬着牙先将分配的任务全部完成。事后,来根跟他妈妈说:“明年我的田我自己种,我不能连累龙根,你们别管我。”
后来,弟兄俩也不曾分得开。因为紧接着就农业合作化了,全村成立了高级社,再也不要为卖余粮跟农户盘口皮子了。卖多少余粮那是干部们的事。社员只管下田干活,到了月底到仓库里去领那份属于自家的口粮。
入了社的刘来根,虽然正值壮年,但他算不上是社里的大劳力,因为他不会罱泥,只能做些半劳力的活儿,一开始,四明(现在他是社长)叫他用牛耕了几个月的田。社长也算是照顾他的,因为耕田的人不用出死力气也能拿到大劳力的工分。后来,邻村有个富农在耕田时死掉一头老牛,干部就说他是有意破坏社里的大型农具,还通过法院判了那人二年劳改。四明听到这情况后就不让他再耕田了,他怕万一哪天耕牛在田里出了事就会害了来根。后来社里又叫他看管两部洋车。
农业社里的洋车是无需经常挪位置的,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皇土,一部洋车要管连着片的好几十亩田,那时还不曾有机器抽水,水稻灌溉全靠风力和人力,洋车也还是从农户手里共产共过来的,数量也不多,遇到天旱少雨的季节,队里还要组织劳力踏车抗旱。因此,负责看管洋车的人必须一天二十四小时不离田,一旦起了风就要扯蓬风水,夜里只要有风也要看车的人放夜风。一部洋车正常运转时能抵得上两部用十几个人踏的水车,而且它只是利用了大自然提供的无偿风力。
在农业社里看管洋车的人,大都是些过了五十岁的老农,很少会起用像来根这样的还不足四十岁的人,但来根干不了大劳力的活儿,过去又玩过好些年的洋车,在这方面有经验,因此,将他这个正值壮年的人当老头儿用也属理所当然。
看管洋车虽然不需要出大力流大汗,但那活儿是“软苦”,特别是在抗旱的时节,人不得归家,夜里也要睡在田头上的洋车棚子里,因为有风时要看管运转着的洋车,没风的时候要在田里等风。来根原来就是个没什么性子的人,这些年又经历了这么多的伤心事,人虽没老,心已经老了,平时,跟人也没多少话说,有人说他像个暮气沉沉的小老头。他干脆将铺盖卷儿带到那四平米左右的洋车棚子里,过着离群索居的日子。他自己泥了一个小锅腔,从家里带来一锅一碗和一双筷子,在棚子里解决极其简单的一日三餐。每逢龙根家里的有点好东西吃,等娣子会叫龙根送点过来让他改善一回生活。因为离庄子远,等娣子有孙子孙女儿缠着,脱不了身,因而。来根难得见到妈妈一回。
十九,柳暗花明
刘来根在他三十九岁的那年春天,突然迎来了他人生中的一次命运大转折。那年,政府不但特批将他的成分由富家改成贫农,而且还被定为烈士后代,等娣子还拿到了烈属证。个中的缘由既离奇又简单,原来是离家三十九年的张三有了音讯。据说是他后来当上了红军,牺牲在长征途中,牺牲时已当上了红军的连长。
消息是一个县民政局的一个人称宋股长的大干部带过来的,那天,他在乡里的民政科长老王的陪同下来到陈家舍,找到等娣子后,向她出示了一个已经褪了颜色的红肚兜。那件肚兜上还有几个烧焦了的弹孔,夹缝中有一行十分模糊的小字:据说写的是“某县某乡陈家舍刘等娣”。时年五十九岁的等娣子一眼就认出了自己亲手缝制的物件,三十九年前的往事又一一浮上上心头,顿时泪如泉涌泣不成声。在旁边的四明社长对她说:“婶妈你先别激动,这么多年了,中间肯定还有许多故事,我们还是静下心来先听宋科长说说吧。”
宋科长说:“我们掌握的情况也不是太连贯,但是可以肯定你就是烈士的遗属。
据宋股长说,原来那年张三在长江里落水时并不曾被淹死,他在江里漂流了十多里路后,终于爬上了一片长满芦苇的江滩。后来被江边上的一户渔民救上了船。那户渔民老家是湖南人,也姓张,船上只有一对无儿无女的五十多岁的老夫妻。两位老人听到张三的身世后,就跟他说:
“你这情况就是有路费也不能回家,不如跟我们一起在江上打渔吧,我们年纪一年比一年老了,正想找个人上船帮忙呢。”老俩口还寻思先把他留下来,如果觉得人好就认他做干儿子。
张三想到他那条船上的人肯定全都喂了江豚,正愁没处安身,就高高兴兴地答应下来了。
那条常年在江上打鱼的船还比张三东家的船大些,前后有两道桅杆,来去在江上拉网几乎全靠风力。张三因为已经弄过一年的大船,很快就成了老人的得力助手。过了些日子,老两口就将他认为干儿子。据说后来老两口将他带去了湖南。
宋股长又接着说:“后来张三究竟在江上打了多少年的鱼,组织上掌握的材料也很模糊,只是知道他后来到了湖南,当上了红军,34岁的那年,牺牲在长征途中。”
他们听到这里,四明就问:“张三离家时才十八岁,如果现在还在的话应该是快六十岁的人了,现在离张三牺牲的那年也已经有二十好几年了,组织上怎么将这消息直到现在才告诉他的家属呢?”四明觉得如果早些年知道这消息,或许来根也不至于过到如此潦倒。
“这个问题说起来就话长了。这件肚兜是一位军区的首长保存至现在的,那时这位首长是张三连队里的指导员。那天他们的连队遭到了敌人的伏击,是张三带着七八个战士掩护连队突出包围的,当时,指导员曾要求连长带着部队突围,让他担任掩护,可张三坚决要他带部队走。战斗结束后,他们回来掩埋战友尸体时,发现身中数弹的张连长贴身穿着的这件红肚兜。因为先前指导员听他说过,他是江苏人,红肚兜是他十八岁离家时他的新婚妻子给他的。于是就带走了这件遗物,当时指导员想或许在革命胜利后能凭这样东西找到烈士的家属。可是,他当时没能发现这几个小字,江苏这么大,他到哪里去找。直到今年他曝晒几位生死与共的战友遗物时才偶然发现这几个已经很模糊的小字,于是,那位首长才联系上了我们。我们分析,张三本人不识字,或许是他早些年请人在上面写的,因为多次浸水,字迹已难以辨认,据那位首长说,他是通过法院的一个痕迹专家才破译出来的。
说到这里,四明已经派人传话将正在田里风水的来根找了回来,传话的那人不明就里,说是县里有个大干部要见他,弄得来根还以为是又遇上了祸事。当他一路忐忑着走回来时,看到妈妈正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说着他们家的那些辛酸往事。那两个干部模样的陌生人还在笔记本上认真地记录着。四明先将他挡在门外,小声地跟他说:“真是件想不到的大好事,你的亲身父亲有消息了,二十多年前他在外面当上了红军,三十多岁才在长征途中牺牲。”说过了这些才将来根拉进屋里跟宋股长说:“这就是张三的亲生儿子,叫来根。”宋股长和乡里的老王听了还都站起身来分别跟来根握了下手。
后来,宋股长对大家说:“好了,今天就这样吧,事情已经得到全部证实,这边的家庭情况也掌握到了,等我回局里向领导汇报后我会再来一次的。”
果然,过了两个多月后,这两个干部又来到了陈家舍。这次,他们除了给等娣子颁发了一本红堂堂的烈属证,还给了她一笔抚恤金。最让娘俩感到欣慰的是他们还带来了一份盖着政府大印的文书,将刘来根的政治面貌改成贫农、烈士子女!
事后,四明社长不无感慨地说:“命运真会捉弄人,如果这情况早个十年八年发生,说不定刘来根已经是一个比他这个村长要大得多的大干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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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0-15 09:56:57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
二十,当上小官
第二年春天,四十岁的刘来根当上了农业社里的仓库保管员。
他的身份被漂白了以后,乡里的老王科长跟四明谈过一次话,他说:“来根这个人,虽然年龄大了些,按政策享受不到烈属补助,但我们要在生活上适当地照顾照顾他,我看你们村里像他这样有文化的人也没几个,你要给他安排个差不多的工作,别再让他在田里看洋车伴鬼了。”
四明听了开始还有点怀疑领导有什么意图,就说:“来根那人上过好几年私塾馆,能写会算,我想请领导考虑下将我这村长(当时还兼着社长)让他来当,我一个大字不识,也瞎扯了这么多年,把我拿下来,我没意见。”
“你这是扯哪儿去,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这些工农干部哪个有多少文化?我是想要你给他安排个像会计呀保管呀之类的差使。”
后来,正好原来的那个保管员出了点事,他在给社员称口粮时多称了二十斤稻给一户人家,后来有人检举说那户人家的婆娘是他的老相好,他是故意弄错的,说不定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四明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于是,来根就顺理成章地当上了这个小官。
社里的粮食仓库是在庄心里的一所大瓦房里,这房子原来是地主张荣富家的祖屋,土改那年,张荣富一家被扫地出门,这房子就作了新办的小学教室,后来,村里新砌了几间房子给村小学,这一大片十好几间瓦房就作了村办公室兼粮食仓库。村办公室只占用了西厢房的两间小屋,只摆放了两张会计和出纳用的办公桌,另外还有一张村干部开会用的八仙桌,四明和其它村干部都没有专用的办公桌,因为他们几个大都不识字。除了晚上有时开个碰头会,白天只有会计在这里算会儿账。因此,这个办公室其实就是个会计室。
保管员来根住的地方是东厢房的两个房间,一间搁铺,一间作厨房。厨房里有两间小灶和一张吃饭的桌子。四明关照来根说:“乡里来了检查工作的领导,也在你这里带饭。”来根说,我一个人过惯子,不会弄菜。”四明说:“没事,一般干部来也就是随粥便饭加个把菜,如果真的来了大干部,我会叫人来帮忙上锅的。”不过,这情况后来还真没碰到过,那时的“大”干部们也还残留着一些当年新四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老传统,下乡检查工作只要不挨饿就满足了。他们也怕犯错误,那时将多吃多占叫“口头贪污”。
北屋和南屋的七八间大房子全都作了粮食仓库。这里保管着全村人的口粮和来年的种子。来根初来时,仓库里没多少粮食,因为麦子还没登场,上年留下的社员口粮大都已分掉了,稻种也都已提出去育秧了。因此,这时新老保管员交接一点也不繁杂,会计只花了半天时间核对了一下库存就将那个老保管“解甲归田”了。
社里的会计姓花,也是个旧式文化人,算起来还和来根在私塾馆里同过学,只是他比来根大好几岁,来根入学启蒙时,他是“长学”(即学兄)。因为家庭成份是个中农,解放初期就当上了小乡里的财经干事,比四明的资格还老些,算是社里的内当家。出纳是个不足二十岁的小青年,叫陈德江,是刚从附近一个大庄子上的完小毕业的学生。那时,完小毕业的人在庄上就算是高学历了,因为他上过整整的六年学堂。
麦子收割结束后是保管员开始忙碌的一段时间。那时候这种高级合作社的规模比后来的生产队要大得的多,因为像陈家舍这样千把人口的小庄子,都是一村一社,全村两三千亩多耕地都在一个核算单位之内。好在应该上交国家的大批征、购粮是不进仓库的,那些粮在晒场上晒干扬净后就直接上船送往国家粮库。要进仓库的是群众的夏接秋的几个月口粮和数量不小的秋播用的麦种。
院子(其实这里叫天井)挺宽敞,地面上铺着青砖。显然,这是一处庄上最豪华的建筑。逢到给社员发放口粮的日子,院子里就挤满了拿着巴斗和粮袋的男男女女。都是出纳拿着账本报账,来根用一杆老式的大称一户一户地过称。有时候,来根忙得没时间煮饭吃,等娣子也会抽空盛一大碗送过来。
等娣子觉得,来根从此可能要行好运了。因而她现在又托人在四庄八舍上打听,想给来根找个枕边人。找个黄花大姑娘那是绝对不可能了,毕竟来根已经是个四十岁的小老头了。她只想给他张罗个合适的半边人。不过,好像半边人也挺不容易找得到,现在是和平时期,又没什么传染病流行,哪有那么多的半边人供她选择?
二十一,“一大二公”
那年秋天,农业合作化的规模在进一步地扩大,后来成立的组织叫人民公社。
开始成立的那种人民公社,充分体现了共产主义的“一大二公”的性质。一个公社就是原来的一个乡,还有更大些的公社是由几个乡合并起来的,公社管理委员会代行原来乡政府的职能,公社党委会就是地方党组织。公社一下子将好几万人口的几十个村合并成一个超大的“家庭”,这个大家庭内的所有财产全部公有,一开始在管理上是有些混乱的。原来的村全部更名为某某生产大队,虽然大队里的干部还在管理着本村的农民,但他们没有财政权,他们大队的粮、钱、物可以凭公社的一纸批文无偿平调给其它大队使用。理论上他们同样也可以占用别的大队粮食和钱物,大家都是一家人,没必要去分彼此,在当时叫“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紧接着,公社又号令各个生产大队办起了公共食堂。陈家舍庄子中心有条东西向的大河,河南河北各办了一个能供五六百人吃饭的大食堂。为了防止有人在家中偷吃小灶。社员家中原来的存粮全部被搜缴上了食堂,连煮饭用的铁锅都收缴上去抵任务“大炼钢铁”。与此同时,原来分给社员的那点自留地也全部被收回。他们的任务变得十分简单了,就是在社里干活,到食堂吃饭,干多干少也分不个了丑寅卯来,因为共产主义的分配原则就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
一开始,公共食堂的的饭粥是管饱的。以前,按月配发的口粮时,因为定量不多,都愁吃不到月底,不但难得吃到一顿用纯白米煮的饭,而且要吃大量的青菜胡萝卜等代食品。现在一下子吃到了食堂里提供的米饭米粥,而且不定量,随便吃。哪怕你在外村有事没赶回来吃饭,到任何一个食堂里都能吃到一顿饱饭。因为“共产主义”了,天下农民是一家。因此,有人欢呼雀跃:吃饭不要钱,想了几千年、“共产主义是天堂”果然名不虚传。
不过也有人担心:“这样穷吃下去,有那么多粮吗?”对此,好像干部们一点也不以为然,他们说“你们瞎担心什么?现在是全国一盘棋,村里的粮食吃光了旁的村里还有,大家都吃光了还有国家,现在国家有的是粮食。”
后来,官方总结经验时提到,那年秋天,“五风”盛行。所谓五风,指的就是:共产风、浮夸风,强迫命令风,生产乱指挥风和干部特殊化风。上面提到那些就是共产风在当时的体现。
接下来刮起的那股浮夸风好像是从外地刮过来的。最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是无限夸大地虚报当年粮食产量。那年是个平常年份,水稻每亩单产也就是三四百斤的样子。村里干部将当年产量如实上报后,上面不相信只收了这么一点儿,说他们思想不开放,瞒产量,是“小脚女人”。那时,全国各地都沉浸在粮食“大丰收”狂热中,官方媒体也在连篇累牍地登载着粮食丰收的喜讯,各地都在放“卫星”,有的亩产过千斤甚至还有的将牛皮吹到亩产粮食过万斤的。在这种形势下,可想面知,地方官所受的压力是非常大的。于是便层层施压,重新核实产量。基层干部们都心知肚明,那些所谓“卫星”都是瞎吹出来的,与其三番五次地过不了上级领导的关,不如你吹我也吹,大家一起吹。
后来产量人为地上去了,接下来就要按面积缴纳农业税(即按税金折合出的征粮数)和完成国家统购的粮食计划。按理说,产量增加了,全面超额完成国家的粮食征、购任务应该是水到渠成了。干部们为了保住官帽,没一个敢讲真话,卖粮时只好硬着头皮将本该留下作社员口粮的稻谷拿出来充数。还要违心地向上级保证没卖过头粮,社员的口粮已经留足了。有的村,为了应付上级检查,还要做出留足口粮的假象。
来根管理的粮食仓库里虽然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粮屯,但来根心里明白,只有那几个留着来年作种子的粮屯是货真价实的稻谷,那几个所谓是口粮的大屯子是假的,上面只铺了一层稻谷,下面全是扬场扬下来的瘪谷和稳子。
有一次,村里的花会计告诉来根说:“大多数的村都是这样做的,没人敢说粮食产量是虚报的,只能一级哄一级。”
来根听了后便忧心忡忡地说“我真担心这样你哄他,他哄你的哄到哪天为止,牛皮总有吹炸了的一天。已经快要没粮了,还在放开肚皮吃饱饭,现在两个食堂每天要吃两千多斤稻谷做的米。我这仓库里除了入库了三万多斤明年春播的稻种,基本没留社员过冬的口粮,听说晒场上也没多少稻谷了。真的到了没米下锅的那天怎么办?”
“我也正在担心着呢,虽说,现在共产主义了,可是这情况不是一个两个村的事,大家都等国家下拨粮食,国家供得起吗?”
果然,过了个把月,各个村的问题就全部暴露出来了。食堂里先是干饭改成了稀饭,没过几天,稀饭也不像稀饭了,薄得能照见人脸。后来,一点粮都没有了,仓库里的种子粮又不敢动,只好一天供应两顿水煮胡萝卜。胡萝卜是原来社里种下的,计划留着冬天分给社员作代食品。全村一千多张嘴,哪有那么多的胡萝卜用来当饭吃,因此后来连萝卜缨子也一起下大锅了,一个人每天只能从食堂里分到两大勺子黑乎乎的萝卜缨子汤。
指望上级下拨粮食根本没希望,因为上级有关部门的理由很充分:“产量是你们自己报上来的,收多少卖多少留多少口粮,不是都计划得好好的吗?”
随着寒冷的冬天到来,陈家舍的两个公共食堂终于彻底断炊停伙了。过子两个多月的共产主义好日子的农民们,现在只剩下一天紧似一天的西北风可以让他们果腹了。
二十二,非常时期
食堂停伙后的个把多月的时间里,庄子上的人走掉了一大半。一开始,有人在已经入了社的木船上偷偷地苫起草棚子,带着全家去上海,听说上海街上没有粮票还可以买到熟食吃,没过多少日子,去上海的船又被那边陆陆续续地迁送回来了,那边根本呆不住。听说是因为一天比一天多的难民船影响了这个国际大都市的形象。后来外出的人,大都去了江西、湖北,听说那地方是山区,粮食不像这边紧张,那里有的林场正在招收农业工人,还特别欢迎带着孩子的小夫妻,一到那里就给上户口发口粮。
龙根是跟庄上走得最早的那批人走的,他们那批人中有五个带着孩子的家庭,还有几个没带婆娘和孩子的男人。龙根原先也不想带老婆孩子一起走,他没出过门,想到那边找到一份工作后再回来带家小。还是等娣子劝他说:“你不能把他们丢家里,说不定等到你找到工作再回来,他们都饿死了呢。”
“既然这么说,妈妈你也同我们一起走吧,哥哥现在当着干部,在家里不至于饿死,你一个人在家里我也不放心。”
“我没事,村里还的好几百人呢,总不见得上面就这样见死不救。再说,我也舍不得将你哥哥一个人丢家里。你们别担心我,我这么大岁数了,就是饿死在家里也不算短寿了。”
临走的那天,龙根夫妻因为要带着两个才五六岁的孩子,几乎没带多少东西,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只带了一条棉被。等娣子还从一个陶罐里倒出了五六斤已经发了霉的米,那是她在开始办食时藏起来的,那天她用两个陶罐藏起了家中仅有的十多斤米,后来被查走了一罐子,这个罐子埋在地下,没查得到,没过几天挖出来时米已经发了霉。她叮嘱龙根说:“听说外面买什么吃的都要粮票,这点米虽然有点霉,你们带出去能在轮船码头上请人加工煮点饭吃。”
龙根一家走后,等娣子好像松了口气,她想,只要他们能平平安安地度过难关,她一个人就无所谓了。她不担心来根会饿死,如果真的连当“官”的人都饿死了,除非是这个村的人全都死光了。她听人说,食堂解散后,来根住的那个仓库院子里常常在夜里飘出米饭的香味,分明是干部们躲在里面“碰头”(即聚餐)。不管怎么说,那里面还屯积着好几万斤种粮呢。
等娣子还从家里翻出了十多斤麦麸子。那是以前养猪时猪子吃剩下来的,猪子出圈了,一直没舍得倒掉,这时候翻出来却让她有了一种如获至宝的感觉,她想,或许这一点东西能挽救她一条老命。
庄上没走得掉的人,大都是一些老弱妇孺,那些人现在天天扛一张钉钯到很远的田里倒胡萝卜,所谓“倒胡萝卜”就是在那些已经扒光了的萝卜田里去翻寻遗留下来的小萝卜仔儿,因为已经被人翻寻过多少遍了,有的小得像个毛毛虫,难得碰到一个小手指大的萝卜,主要是检拾已经干枯了的胡萝卜缨子。
只要是晴天,不管风多大天多冷,等娣子也是要下田去倒萝卜的,她怕碰到连续多日雨雪封门会饿死在家中。她每天吃两顿,都是将拾回来的萝卜缨子洗净切碎下锅,再抓上一把麦麸皮和着煮。她知道,人家还没她这么幸运,那麸皮毕竟还是货真价实的粮食,人家只能天天喝点萝卜缨子汤。
腊月初一的那天是等娣子六十岁的生日。夜里,沸沸扬扬地下了一夜的大雪,天亮了好一会儿了,庄上还不见有人起来,偌大的陈家舍就像是一座无人的村庄。来根突然记起了今天是妈妈六十岁生日。于是他便踏着雪撬开了妈妈的门来到她的铺边。他给她带来了斤把米和一个饭团。那个饭团是用一方手帕包着的,从怀里拿出来时还冒着热气。来根说:“今天是妈妈的六十岁生日,我知道你好些日子没见到米了,这个饭团是昨夜他们在我那里碰头时我藏起来的,来时我把它热过了,你快把它吃掉,不能让人家看到。”说着就将饭团解开放到碗里,等娣子二话没说就将那半碗饭扒进了肚里,因为激动,碗底里的那几口饭是和着泪水咽下去的。放下碗后她说:
“以后你就别给我送东西了,我知道你这米也是偷的公家的,如果次数多了被人发现,你这保管就当不成了。你不要管我,我现在家里还有几斤麸皮,一时半会饿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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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0-18 09:53:08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
二十三,“特殊阶层”
那天,等娣子还从来根的口中知道了一些村里干部们的情况,他告诉妈妈说:
“食堂停伙后,我那那仓库里也只剩下了二百多斤米和二三百斤胡萝卜。四明(他现在是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关照我说:‘这米谁也不能动,你可以煮点胡萝卜吃。’当时我寻思庄上人连萝卜缨子都没得吃,我能有点萝卜吃就不错了,因而,我一直没去打那点米的主意。有一天晚上,大队长陈宝忠和花会计两个人找到我那里,要我拿点米煮饭给他们吃,我说,支书照应过的,说那米谁也不能动。大队长说:‘你别傻了,我们就是从他那里来的,煮好了也去叫他过来吃。’我知道他们也是饿疯了,他们在家里也只能喝到点萝卜缨子汤。我拿了三四斤米准备开门上河边上去淘时,花会计连忙拉着我说:‘千万别出去淘,就在水缸里舀点水下锅煮。’饭锅刚烧透了,花会计就悄悄地将四明支书叫来了,他们好像都等不及了,一个人吃了两大碗还没完全煮熟的饭,只吃了我那碗里剩下的几筷子咸菜。我也有好几天没见到米了,他们给我留下的那满满一大碗饭,好像没要嚼就进了肚子。后来,他们还在我那里吃过几回煮胡萝卜,都是花会计白天通知我洗一落子胡萝卜煮好了,他们到到更深时过来热一下吃。”
后来,等娣子还问他:“除了跟他们一起碰头,你自己一个人曾吃过公家的米?
“这个我哪敢?那米是过过称的,花会计有账。除了今天带来的斤把米,我一粒也没动过。再说,我也知足了,我还能隔三差五地跟着吃点儿,大队里还有几个干部一顿没吃过呢。”
来根说的那几个人是治保主任老王、出纳小陈和妇女主任张桂英。老王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解放前当过几年新四军,会绑人,用他来当这治保主任就是为了对付那些不大听话的四类分子的,平时不大过问村里的事。小陈是家中的惯宝儿(独子),有个姐夫在供销社当经理,家里或多或少能得到点接济,没他们几个饿得那么狼狈。
妇女主任张桂英是个三十岁刚出头的细婆娘,还是庄上惟一的一个女党员。因为结婚结得晚,现在才有个五岁的女儿。男人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叫陈宝春。听村里人说,如果不是桂英做姑娘时名声不大好,能说会道一表人才的她才不会嫁给他呢。公共食堂解散后,陈宝春就跟婆娘商议说要带她跟女儿一起上江西,他说:“我看你在家里当这小干部又不拿钱又不拿粮的,看这样子,早晚也要饿死,不如我们也同人家一起走吧。”桂英听了一开始还犹豫了一阵子,不走吧,又不晓得这形势什么时候会好转,像这样下去真的会饿死人的。走吧,还没听说过那个庄上有当着干部的党员外流的。后来考虑再三,还是留了下来,她跟男人说:“不管怎么说,我是党员,走了影响不好,不如你一个人先跟人家走,家里实在活不下去我再带着丫头去找你。”男人说,这样也好,第二天就跟人家一起走了。
来根以前还听人说过,妇女主任跟四明已经好了好几年了,虽然四明在干部当中还算是比较正派的,但那时的干部在这方面也不可能完全免俗,更何况支书跟妇女主任之间有那档子事一点也不稀奇。来根还知道,桂英男人走了后,四明经常整夜宿在她那里。不过,虽然如此,四明却一次也没让桂英参加他们碰头偷吃,他是不敢将范围扩大,怕因此受处分。
有一天,花会计悄悄地对来根说:“我们说好了,今天夜里还要到你那里碰一回头,有件事情我要照应你,你准备一个能装四五斤米的小袋子,把米装好了放你那里,吃过了,等我跟宝忠大队长先走后,你再把米给支书带走。他这几天都是睡在桂英那里,那婆娘也挺可怜的,我们又不好喊她过来吃,还有几个干部相着呢。”
“是不是支书叫你跟我说的?”来根胆小,因为四五斤米不是个小数目。
“他怎么可能叫我跟你说?你别怕,我估计他不会拒绝。”
那天夜里一吃过饭,大队长和花会计就一前一后的走了,来根看到四明也要跟着走时用手悄悄地屯了一下他的棉袄袖子,他拿出那个米袋子嚅嚅地说:“花会计叫你把这个带家去。”他一摸袋子,知道里面装的是米,犹豫了会儿,也没说什么,就将那袋子揣进了棉袄怀里用一只手捂着走了。后来四明告诉来根说,那天是他第一次做贼,他说,桂英娘俩好几天见不到米了,他又没有旁的办法接济她。不过,那晚她只肯留下了一小半,还有一大半让他带家去,她说:‘不能全留我这儿,你家里还有嫂子和两个细儿伢呢。’
第二天,花会计还嘱咐我,这事千万别让大队长宝忠知道了,那人更贪心,庄上有好几个婆娘饿着肚子跟他好呢,就这点米,怎么应付得过来?
二十四,命犯桃花
过了几天,花会计跟来根说,他七十岁的妈妈得了浮肿病,怕是快不行了。来根知道,那种病没药医,只要有点米汤喝就能好。于是他就用一个旧袜筒子装了约摸有二斤米给了他。此时的来根胆子也渐渐地大了,后来又给过四明一回米。还有一次,他又带了斤把米给妈妈,等娣子没肯要,还受了她一顿教训,她说:“这事以后千万不能再做,你们在里面偷吃点儿也就罢了,再偷着住外拿是要犯法的。”来根听了觉得妈妈太迂腐了,又不是偷的私人的,偷公家的不可耻,哪个不想偷?因此,那天他没将那点米带回去,而是在路上拐进了他刚搭上的一个姘妇的家里。
确切地说,这个婆娘是她自己千方百计地傍上来根的。
食堂解散后,庄上有不少人家男人出走留下了婆娘和细儿伢。这些婆娘中有好几个在打来根的主意。她们知道,来根前半生婚姻很不幸,后来又因为倒霉的富农成份,打了好多年的光棍,现在人还不算老,那方面有需求也是难免的。他现在又是庄上惟一的一个不愁没东西吃的人,搭上他,多少总能沾到些光。
第一个捷足先登搭上来根的那个婆娘是本文在前面提到过的张翠萍。她是地主张富贵的小女儿,十六岁时就跟保长陈宝山相好,后来她嫁在本村,男人因为投靠还乡团被镇压后,她又被陈宝山带到县城姘居了一段日子。陈宝山逃亡抓回来被枪毙后,她又嫁给了本村一个比她大好几岁的光棍汉,因为那人是个贫农,村里也一直没把她当四类分子看待。
村里食堂解散后,她男人就一个人跟龙根那一批人走了,当时她没跟着走,她说她七十多岁的妈妈有病没人照顾,其实,她还有个姐姐嫁在离这里二三里远的邻村,骨子里她是想留下来打来根的主意。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一直没生养过人,至今无儿无女。因此,已经四十岁出了头的她,仍然看不出有多老。她中等身材,瓜子脸,打扮入时,留着齐耳短发,村里有些婆娘说她像个女乡长。
那婆娘的家在庄子南头,离她家原来的老宅隔好几条巷子,但她的妈妈就住在大队粮食仓库后面的河边上。这两间房子是原来她家的牛屋,土地改革时留给了老地主夫妻居住。现在张荣富已经死去好几年,屋里只住她妈一个人。男人走了后,这婆娘就以照顾妈妈为名住到了这里,她想,在这里她能天天见到刘来根,不怕他不上钩。
仓库后面的河边上有个不大的水码头,只有一块一尺多宽的水挑板伸向河心。每逢来根上码头上洗东西,那婆娘总也要拿样东西来挤在来根身边洗,让来根能闻到一点久违了的雪花膏的香味。他们有时也会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有一次两个人在一起洗衣服,那婆娘笑着对他说:“你自己也洗了好些年的衣裳了,怎么还这样笨手笨脚的?”
“也没洗多少年年,以前都是妈妈洗,到这里来看仓库才自己洗的。”
“以后你就别烦了,由我替你洗吧,我又没什么事。”她说着就将他盆子里的衣服抢了过去。来根本来就怕冬天在冷水里洗衣服,见她肯主动帮忙,只谦让了几句就由着她了。洗好后拿上岸,那婆娘又帮他晾晒到仓库大院里,有些厚衣服,一个人挤不干水,他们就一人抓住一头用劲拧。有时,来根要拆洗被子,那婆娘还要替他将洗过的被子再缝起来。缝被子的那活儿是要有个宽阔的地方的,最好是用两扇门板搁起来,因为仓库的门不好卸,他们只能摊到来根铺上去缝,此时,那婆娘就拿着针线在铺上这头爬到那头的,来根在旁边打下手,那情境就像是一对小夫妻。
有一天,翠萍看到来根洗了一大桶胡萝卜,知道他们夜里又要“碰头”了,便笑着问:“今天光吃胡萝卜?不煮饭了?”来根小声地说:
“没多少米了,连萝卜也快没了。这里面的事你千万不能出去瞎说。”
那婆娘说:“看把你吓的,你们哪一回碰头能瞒得了我,要说我早说了。不过,夜里你能留点胡萝卜给我吃吗?这几天我已经饿得连路都走不动了。”
“好吧,到时我先偷着盛起一大碗来,等他们走了你来拿。”
那晚,她美美地饱餐了一顿胡萝卜后便如愿以偿地上了来根的铺。打了整整十年光棍的来根又迎来了他的第二春。后来,她隔三差五地都要过来陪来根过一夜,来时来根也没什么好东西给她吃,顶多是热一碗用剁碎了的胡萝卜和着米煮的粥。让她尽情享用的还有来根胯下的那根还算粗壮的“胡萝卜”。
二十五,春色满园
没过几天,刘来根和张翠萍的那档子事就在庄子上传开了。最先发觉到的是常在那里“碰头”的干部,那几个人都是情场上的老手,这些事怎么瞒得了他们,而且那婆娘以前也曾勾引过四明,四明因为顾及到她的名声和出身,没敢沾过她的身。在四明看来,她现在搭上了来根,也是在情理中的事,一来他觉得这些年来根过得太苦了,她的投怀送抱也使他得到了些补偿,二是来根这人老实,不会乱来,顶多给她小小不应的吃食,没必要大惊小怪棒打鸳鸯。因此他一直装着不知道,别的干部在他跟前提起这事他还说:“管那些闲事做什么,就是真的也不是什么坏事,人家来根也是人,我们别饱汉不知饿汉饥了。”
庄上还有几个也想攀上来根的细婆娘知道了这事,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岁数这么大了,又是个名声极坏的骚货,凭什么就让她抢得了先机。心理上觉得最不平衡的是一个叫春兰的小媳妇。
春兰是三年前才从外村娶进来的新媳妇,今年才二十四岁,她是巧云的外孙女,当年她外婆与陈宝山重组家庭时,她的妈妈已经嫁到了外村。她是她妈妈最小的女儿,将她嫁回外婆庄上,也是为了使如今孤身一人的外婆有个照应。巧云虽然在本庄子还有个算是她拉扯大的女儿陈小凤(陈大凤嫁在外庄),但那个丫头是陈宝山前妻留下的骨肉,不是她亲生的。
春兰的男人也姓陈,结婚前跟邻居家的一个女孩有了感情,,但那户邻居跟他家有世仇,他父母坚决不肯要,就强行给他安排的这桩婚事。常言道强扭的瓜不甜,结婚一年后,男人就带着意中人私奔去了东北,听说两个人在那边炸炒米,混得还不错。村里食堂解散后,公婆又带着两个小姑上了江西,娘家那边的爹妈也出门逃荒了,这边巧云只好将外孙女接到自己身边,说等“太平”下来替他找个更好的人家,在她看来这世道不知是怎么了,又不是兵荒马乱的年代,怎么日子就比那时还难过?
巧云现在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因为饥饿,她那一身的肉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只剩下黄皮包着骨头。春兰心想,现在她只有千方百计勾搭上刘来根这个小老头才能让奶孙二人熬过这一关。
后来,她就有事没事地往来根那边跑。她算是来根的晚辈,按规矩她是应该叫舅舅的,但她还是一声一声地叫着哥哥。对此,来根也是完全心领神会的,像她这样频频向他抛媚眼的女人何止她一个,人一旦饿疯了,就谈不上有什么尊严了,求生的本能让他们只想抓住身边的一根稻草。他也因此心动过,她比他小十六岁,生得小巧玲珑,样子还有点像当年的亡妻桂珍子,如果不是她头上梳了一个象征着已作人妇的髻儿,粗看还像是个未曾出阁的姑娘。
有一天夜里,来根听到有人在轻轻地敲门,听那动静不像是翠萍,翠萍敲门不是这种敲法。他披衣起身从门缝中往外一看,看到皎洁的月光下站着个娇小的人儿,身上穿着她结婚时穿过的那件红棉袄,寒风中她缩着脖子,两只手笼在衣袖中。他下意识地摸着门搭子,想放她进来。她知道他已经到了门边,便又敲着门低声说:“哥,快放我进来,我冷。”门里的来根低声地答:“别敲了,你先等一下。”过了一会儿,从窗户中扔出一个东西,春兰拾起来一看,是一个袜筒子里装着的斤把米。里面说:“快回去,别让人看见了,我是你舅舅,以后别再来了。”她只好满怀着失望却又如获至宝似的地离开了。
春兰走后,来根在被窝里辗转反侧了好长时间,想当初他三十岁刚出头时连个半边人都找不到,如今看这情况,就是想找个黄花大姑娘上床也不难。他想到,如果他未曾见过面的亲生父亲一直没消息,他就还是一个四类分子,此刻他不是饿死了就是跟人家一起亡命他乡浪迹天涯。
常言道,寡妇门前事非多,现在来根觉得他这个光棍门前的是非也挺多,前几天有个叫三丫头的老婆娘就骚扰过他好几回。那婆娘比来根整整大十岁,论起辈分来还是他的长辈。前些日子,她男人同儿子媳妇一起去了湖北,丢下她和一个十四岁的叫秋桃的女儿在家里。三丫头人生得富态,不显老。因为也住在这条巷子里,每天都看到她上码头上洗东西。来根开始到这里时,因为一个人压抑太久了,每当看到她蹲在码头上撅着个大屁股,身上还会升起一股莫名的燥动。
三丫头知道来根这里还有点米和胡萝卜,也经常觉察到干部们在里面偷吃,但她不知道他已经搭上了翠萍。以为他还是个多年闻不到腥味的饿猫儿,她想,如果她主动点儿,或许还能搭上这个光棍汉,那样的话她们娘俩就不愁饿死了。一天夜里,她梳洗打扮了一番后敲开了来根的门,来根原以为是翠萍来了,一见是她,心里自然晓得她来的目的。要不是这些日子翠萍那婆娘将他喂饱了,估计他会顺水推舟地将她留下来的,现在是不可能了,他给自己设置了底线,除了翠萍,决不再惹第二个,他不敢瞎来,他怕犯法。他故作惊讶地问:“小婶妈这时候来有什么事吗?”听他这一问三丫头就知道是没戏了,顿时脸红到脖子根,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这婆娘跟翠萍可不是一路人,看得出来平时不是个随随便便的人,来根只好又说:“有什么事你说,别不好意思。”三丫头这时才嗫嗫地说:“实在没办法才来找你的,娘两个喝了十几天的萝卜缨子汤了……不晓得你这里能不能给我点胡萝卜?”后来他用一个小洋瓷缸子给了她一斤多米,那婆娘千恩万谢地走了,临出门时还回过头来轻声地说:
“我老了,要不叫秋桃丫头来陪你过一宿?
“你瞎想哪去了,我又不是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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