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青阳探监 我们坐了一天一夜的小轮船才到了长江边上一个叫高港的码头,接着又从那里上了一条有三层楼高的长江大轮船,听说这是一条开往上海的船。妈妈虽然不识字,但她在江南做过十几年生意,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她常说,在外面“口边是路”只要勤打听,多问人,到那里都不会走错路。 三天后,我们娘儿四个就到了黄浦镇派出所。还好,正巧遇到那个在江阴将爸爸带走的警察。看起来那人不怎么狠,挺和气。他听了妈妈声泪俱下地说明来意后,很为难地说:“我可以告诉你他关在那里,但你去了不一定能见到他。”妈妈说:“他又不曾犯什么法,不过就是那些钱惹的祸,怎么就不让我见他?” “这个是有规定的,如果案件正在调查中,是不会允许嫌疑人跟家人见面的。不过,假如调查清楚了,或者是嫌疑人即将被释放,情况就不一样了。这样吧,我告诉你他关的地方,你去碰碰运气。他一直是被关押在青阳看守所,青阳你去过吗?” “去过,我认得。” “二十多里路呢,你拖儿带女的怎么去?” 妈妈听后有些犯难,就说:“是不好去,我们还背着好些东西呢,同志你能不能帮个忙,我明天将这三个儿伢丢在你们这里一天,我一个人走过去?” “这个不好弄,这里是公安派出所。这样吧,街上有个没人住的空屋子,我把你们领过去,让孩子们在里面蹲一天。” 妈妈说:“好。” 那是一所没人住的三间旧瓦屋,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妈妈在天井里找了些断砖头,将带来的一个小钢精锅支上,又到外面捡了些柴禾,煮了一锅粥。晚上没法睡,屋里连一根穰草都没有,地上还是潮的,妈妈在屋里张望了一圈说:“没办法 ,只能将这两块门板卸下来铺在地上,我们就裹着被子坐在上面过一夜。” 第二天早上,妈妈又煮了一小锅粥,吃过后她跟我们说:“我要去看一下坐在牢里的爸爸,晚上才能赶回来,你们在这里等我一天,出去玩别走远。” 我向来是个跟屁虫,听了后就说:“我也跟你一起去看爸爸。” “不行,二十多里路呢,你跑不动。”妈妈不肯带我去。 “我走得动,跑起来肯定不会比你慢。” 后来妈妈晓得我一向泼皮便答应了。 那天是个没风的暖和天。我们走的是一条小路,开始并不难走,路上虽然潮湿,但冻得挺结实。后来太阳升高了,泥路上化了冻,越来越难走。没办法,我只好脱掉布鞋挽起裤脚,跟在妈妈后面遛(我们那里的方言将跑步叫“遛”。)。 走到那里时已经过了中午。高高的围墙下有一处紧闭着的大铁门,大门旁边有一小门,门里坐着一个年老的警察。当妈妈向他说明来意时,那人就跟妈要什么“证”说没证不让进。妈妈说:“我不懂,我没有证,我男人没犯什么法,他是被冤枉关在这里的。”那人问了一下爸爸的名字,然后就用上海话向里面打了个电话,后来他说:“你男人是关在这里,不过今天不能让你见他,他的案子还没调查清楚,按照规定不能跟任何人见面。” “同志你行行好,让我见他一面就行,我是带着三个孩子从苏北过来的,还有两个小的丢在黄浦一所空房子里,要急着赶回去。”妈妈妈仍不死心,继续苦苦地哀求。 “没办法,这里有规定,你还早点回去吧。” 妈妈见那人不肯松口,便急得在那小屋里大声哭了起来。 那人说:“你实在要哭就到门外去哭会儿,别在里面哭,这里是国家监狱,不是我不肯帮忙。我也没办法。他说着就将我们推出门外。 后来,我们娘俩就瘫坐在铁门外抱头大哭,可能是妈妈希望她的哭声能够让关在里面的爸爸听到,她是在拼尽全力地哀嚎。可那里面仍然是静悄悄的没一点反映。 过了会儿,那看门的老警察出来了,他说:“别哭了,你哭死在这里也没用,赶快起来回黄浦吧,再晚就赶不回去了。你看这孩子还赤着脚,天这么冷,快给孩子到河边上洗一下脚把鞋穿上,赶紧走!” 妈妈抬头看了下太阳,说:“现在也走不回去了,我们还是早上吃了点粥,这孩子走不动了。要是回不去,不晓得那两个丢在黄浦的孩子怎么办,他们夜里要哭死了的。”此时的妈妈又从悲痛中回到现实。 “这附近有个面馆,你领孩子去吃点东西,带一点晚还赶得回去。” “我们没粮票,什么也买不到。” “噢,是这样……来,我这里有四两粮票,你们赶快去下两碗面条,吃了赶紧走。” 那老警察看起来是个好人,他是做不了主,不能怪他。 我们没走到一半的路,太阳就落山了。我是实在走不动了,但妈妈此时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步就跨到姐姐和四来身边去。她不停地埋怨我:“都怪你,硬要跟路,要不是你,无论多晚我都能赶回去的,现在怎么办。这前不把店后不把村的往哪里蹲?还有,莲丫头和四来,等不到我们回去在那空屋子里会怕得要死的。” 我也后悔不该跟来,但后悔也没用,只好对妈妈说:“要不你把我随便丢在哪个人家过一夜,你走,我明天早上再走回去。” “你瞎说,就是有人家丢,你明天也认不得路。算了,不管那两个了,他们反正不在露天里,早上我照应过莲丫头了,说万一我回来晚了,叫她自己煮点粥吃。” “那我们上那里过宿呢?” “我们绕一点路,走到那个山脚下的庄子,我有一个叔伯姨娘住在那里。” 那个庄子叫蛇山,姨奶奶六十多岁了,听到了我家这段时间里的遭遇后竟然泪流满面。她是小时候随父母过来租田种的,后来就在这里嫁了人,现在姨嗲嗲已经不在了,成了家的两个儿子都在上海厂里上班,她一个人过。晚上她为我们煮了一锅厚实实的纯米粥。听她告诉妈妈说:“这边比江北家乡好得多,大部分田地种蔬菜供应上海,只种少量的粮食自给,不要向国家卖余粮。不过,今年粮食也紧张,主要是街上样样要粮票,光靠队里分的粮不够吃。” 第二天天还没亮时妈妈就叫醒了我,她说:“我一夜没睡得着,好像是听到莲丫头和四来在哭,天要亮了,我们快走!” 姨奶奶起来后说:“天还没亮呢,先别忙,我家里还有点米粉,摊一锅饼给你们带到路上吃。”没过多会儿,饼就熟了,姨奶奶拿了条旧毛巾包着递给妈妈。妈妈也没推辞便接过来揣到怀里。我晓得她是想把这饼带给姐姐和四来吃。 我们上路时已经快要天亮了,天边上露出了一抹红霞。路上又冻起来了,不难走。妈妈走得很快,我在后面拼命地遛,太阳升上东南角时就走到了黄浦。 那个空屋子里,姐姐和四来裹着被子呆呆地坐在门板上,两个人的眼睛都哭肿了。妈妈连忙从怀里掏出那包米饼,说:“快吃吧,还是热的,这下好了,见到了两个乖乖,我也就放下了悬着的心。都怪三来这个打摆子,要不是他跟着,我是不管多晚也是要赶回来的。”两个人也不说话,拿着饼就往嘴里送,这时妈妈又对我说:“别呆站着了,你也吃一块。” “你也吃。” 我看到妈妈瘫坐在门板上好像一点气力都要没有了,就对她说。 “你们吃,我不饿。” “你不吃,我也不吃。” “好吧,我也吃一块,吃掉了我再煮粥给你们吃。” 娘儿四个吃掉了那点米粉饼后,妈妈才问姐姐:“我不是关照过你的吗,如果我回来晚了就煮点粥吃?” “煮了,就是拾的柴禾不够,锅里刚烧开了柴禾就没了。” “烧开了就好,等一会儿也能吃。” “后来锅子碰翻了,两个人只吃了些泼在砖头地上的半生不熟的米粒。饿倒不是太饿,就是怕。”姐姐说过后又委屈地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别哭了,我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们了。”妈妈接着就到河边打来了一锅子水叫我们都把脸洗了下。 后来,妈妈去了一回镇上的轮船码头,回来后说:“今天走不成了,明天早上才有班船去上海。我们还要在这里过一夜。” 那天下午妈妈也没闲着,她拾来好多木柴,先煮了一锅粥,吃过粥后她把吃剩下的米全倒了出来,她说:“只剩这点米了,大约也不过三斤多,我要将米全烧成饭,再捏成饭团,带到火车上去掩掩饥。”她做完了这些活儿又到街上转了一下,回来时她告诉我们,她又在街上花二十元钱跟人家买了五斤全国通用粮票,她说:“我是跟一对老夫妻求了半天,人家可怜我才匀给我的。”她还说,幸亏你二哥钱寄得多,要不哪舍得拿这么多钱去买粮票。(下一章节:走失四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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