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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连载《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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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4-18 09:51:4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一    逃离家乡
六十多年前的一个深秋的午夜,我被妈妈从睡梦中叫醒,跟着一大家人第一次逃离家乡。那一年是公元一九五七年,我八岁。
记得是个黑星夜,没月亮,星光暗淡。妈妈一手拉着我,另一只手搀着四岁的弟弟跌跌冲冲地往河边上走。码头上泊着一条敞口子木船,船上横七竖八地装满了东西。妈妈把我们交给比我大三岁的姐姐后又上去搬东西了。船中舱里有个角落没放东西,下面铺了一层稻草,姐弟三个就挤坐在那里。姐姐小声地关照我说:“别吱声,爸妈要把我们偷偷地带到江南去,到了那边就有米饭吃了。假如被庄上干部晓得了就走不掉了,还要拿爸爸去犯法。”听她这一说,我们连大气都不敢出。提心吊胆地盼着大人们快点把船撑出庄。
没过多会儿,爸妈和二哥就一齐上了船,这回他们都没搬东西,显然是他们把准备带走的全搬上船后才叫醒我们的,听母亲说,他们最后一次上去是用土墼封门的。
妈妈解开了系在河边杨树上的缆绳,爸爸立即拿起一根篙子将船撑离河边,向着东大河的方向撑过去。家门口的这个水码头距离出庄的大河口并不远,夏天洗澡时,我们一群男孩子经常游到那里去。可我们觉得这点路爸爸却撑了好长时间,我晓得他是怕动静大了会惊醒庄上的干部,合作社社长高荣富就住在这条庄夹沟的对岸,他只能沿着河边将船慢慢地往前挪。
终于出了东大河。庄夹沟两边的树木和房舍已经模糊成了一团黑影。听爸爸轻声地跟妈妈说:“这几年过的日子像是做了一场梦,上船的那一刻真想撂一块砖头到河里。”
“你瞎说,人不辞路,船不辞港,怎么可能永远不回来,这里可是衣胞之地。”妈妈的声音嘶哑,是这些天哭大哥哭的。十八岁的大哥是在八九天前突发急病去世的。说是得的急病,其实也差不多是饿死的。队里一连两个月没分口粮,干部们说要等完成国家征购任务才准分。那天大哥跟人家到十几里外的镇上去排队买芋头仔儿,一天没吃东西,天黑了才回来,饿急了的他一口气喝了几大碗冷粥,粥里没多少米,全是黑糊糊的胡萝卜缨子。夜里就发起了高烧,也没正儿八经地看医生,第三天便咽了气,也不知道得的什么病。等我长大了才悟到,那时的人真无知,那种症状很可能是急性阑尾炎延误救治所致。
我没听懂爸爸说要撂一块砖头到河里是什么意思,后来听人说当一个人即将离开曾让他刻骨铭心的伤心地时,撂一块砖头河里就意味着永远不想再回到这里,除非是砖头从河底浮上水面。
“你打算将船先撑到哪里?我看你这样撑到天亮也行不多远,他们发现我家封了门,庄上又少了条船,肯定要出来找,被他们找到了还是要逮回去。”是妈妈在小声地问爸爸。
“这个你别担心,我早就算计好了,先把船撑到蜈蚣湖西边的荒田里,那里白天没得人,十多里水路,估计天亮前能撑得到,然后在那里将船篷子搭好,再把船上的木浆支起来,晚上开船。庄上人要出来找也是顺着往江南的水路上找,蜈蚣湖那边是反方向,他们想不到。”爸爸像是蓄谋已久胸有成竹。
后来,妈妈解开了一条棉被,盖到我们身上,叫二哥也挤到我们旁边,说:“你也挨着他们睡吧,我用那根小篙子帮你爸撑。”十六岁的二哥今年刚从邻庄的一所小学毕业,他不会撑船。
一会儿,姐姐和弟弟就睡着了,我和二哥紧挨着戤在船帮子上怎么也睡不着。河面上静悄悄的,只有船头划破水面的轻响和爸妈们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就这样瞒着芹丫头走了,过几天她从娘家回来看到土墼封了门,肯定又要大哭一场。”妈妈说的芹丫头是我们的大嫂,前几天去了娘家。大嫂人不丑,高挑的个子,白果脸,说话轻声细语的,我们都习惯叫她姐姐。
“没得旁的法子,只能丢下她,她才十八岁,嫁过来才一年,又不曾生个一儿半女,这样才好让她死了心,早点找个好人家嫁了。其实我倒是有心将她留下来的,只不过比二来大了一岁,有的人家老大亡故了,嫂子比老二大七八岁还留在家中叔招嫂呢。”爸爸说的二来就是二哥的小名,我叫三来,弟弟叫四来,刚死去的大哥小名叫大来,姐姐叫菱丫头。
“我也舍不得丢下她,只是听算命的先生说她“命”太狠,从小就“克”死了生父,结婚才一年又“克”死了男将,我是不敢留她。再加上二来又跟陈家定了亲,这么多年了,两家也处得不丑,也不好跟人家开口提悔亲。”听妈妈这一说,我就轻声地问二哥,“人的‘命’还真的有好有坏?”二哥跟我耳语:“妈妈说的是‘迷信’,没这回事。”后来我也伏在二哥的大腿上睡了。
被妈妈叫醒时天已大亮。船上的东西已经全搬上了岸,泊船的河沟两边长满了密密匝匝的芦苇,下半截的叶子都黄了,芦花在秋风中战战惊惊地摇曳 。爸爸和二哥正忙着往船帮子上装板扇子(一种木制的墙板)。妈妈在河边挖了个能支锅烧饭的土灶,说是准备煮一锅粥,后来爸爸说;“不能点火,万一有人看到这湖荡里冒烟就会来查,还是挨一挨,等把船篷子搭好了,在船上支起锅腔再撑出去烧。
这是一条爸妈在江南做了十几年小生意的万斤木船,我们现存的姐妹四个有两个是在这船上生的 ,听妈妈说过,我是在嘉兴大运河边上生的,那个地方有三座宝塔;姐姐是在浙江有个叫菱浦的地方生的,所以叫菱丫头。一年前,村里成立了高级社,这条船就和土地、风车、耕牛一起成了集体财产。好在船充了公,原来与之配套的板篷子、盖舱板和行船的工具都被爸爸收在家中。
搭篷子没费多大事,因为全是原装的,船帮子上面有现成的榫眼。花了一上午,一条漂亮的住家船就成了型。篷子顶上没用一根稻草,全是现成的毛篷(一种用篾席涂上桐油能防水的篷顶)。
听爸爸说过,这条船曾给他带来了十几年的好运气,当初他与妈妈从大家庭里分出来后,一无所有,还欠了一屁股债,自从买了这条旧木船就转了运 。那些年兵荒马乱,他用这条船像候鸟似的辗转于江南江北做生意,还真的发了点小财。只可惜,他把这些年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全部置买了田产。农业合作化的一声惊雷,便又让他一夜回到解放前。
船篷子搭好了后已是正午。秋日的阳光洒在一望无际的芦苇上,一阵西北风过后,芦荡里波涛汹涌,芦花飞扬。爸爸将两个从家里带出来的泥锅腔搬上船艄,这个水上人家就算是有了厨房。
船撑出芦荡后泊在一条大河边上。爸爸要整理二年多没用过的木桨。妈妈忙着生火煮粥。此前,我和弟弟已经吃过了不少生胡萝卜。是长在自留地里的,没长得大,萝卜头子还没有我的指头大,妈妈在临走的前一天将它们挖起来,连萝卜缨子一起带上了船。
一大锅子粥只放了半升米,黑乎乎的全是萝卜缨子。 爸爸问妈妈:“还有多少米?”妈妈说:“一小罐子,大约五六斤。”十多天前,为哥哥办丧事家里没有一粒米,只好跟社里预付了一百斤稻谷,这是吃剩下的。几天前,爸爸说,如果不想法子逃出去,这个冬天怎么挨得过去。妈妈听了却拿不定主意,她说,到处都上了合作社 ,能吃的东西都要粮票,逃出去也不见得能活命。当时爸爸说 ,听人说,上海那边还不曾要粮票,我们上上海,凭我在那边混过十几年的经验,应该能有条生路。
下午,西北风越刮越大。爸爸说要先将船划到不远处的一个小镇去买一根桅篙,如果天天是顺风,扯起篷帆六七天就能行到上海。于是他就和二哥用一前一后两支木桨将船向那个小镇划去。妈妈在船篷子里翻出了过去用过的旧篷帆,她要整理一下篷脚绳,补一补上面的破洞。
一家六口,就这样开始了逃离家乡的行程。
(未完,逢双日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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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20 10:22:06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二   长江遇险
一连起了三天北风,船上扯起了篷帆,没费多少力气,船就行到江口,开局顺利,爸爸心情不错,他像是一只从囚笼里逃脱出来的鸟儿一样,终于可以自由飞翔了。只是在夜里还常常听到妈妈轻轻的呜咽,她一时忘不了埋入家乡黄土中的哥哥。
船到江边的那一天是个阴云密布的下午,昨晚北风就停了,早上又刮起了东南风,虽然此时风不大,但一望无际的江面上仍然白浪滚滚。
听妈妈说,这个江北的港口叫八圩港,江的对岸就是一个最靠近江北的大城市,叫江阴。江北人上江南大都要是从这里过江,因为这里的江面最狭窄,只有八里多远。
爸爸抬头看了会儿天空,说:“风不大,过吧,顶多一个时辰就能划过去。”
“风虽不大,但是顶风,万一出了江口风大起来怎么弄?不如还是等到明天早上跟吊江船过去,省得担惊受怕的。”妈妈怕出意外,前些年她和爸爸一起过了几十次长江,有过在风浪中拼搏数小时死里逃生的经历,也见过难民船上一家人葬身鱼腹的惨痛景象。因此,每次船到江口就胆战心惊,过了江就像是过了一回鬼门关。
“我看没事,今天的风不会再大了,俗话说:‘南风腰里硬’,到这时候应该不会有变化了。等到明天早上还要花两元钱吊江,我们又不是没划过这条船过江,你看,我们昨天在路上遇到的那条小船已经出了江。再说:以前孩子们小,就靠我们两个人,现在还有二来帮忙划桨呢。”
“你实在要过就过吧,早点过去也好,船上一点米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篮子连着缨子的胡萝卜。过就趁早过吧。”妈妈没再坚持,咬咬牙说。
常言说长江里是“无风三尺浪”,船一出口便颠簸起来了。爸爸对我们说:“你们在中舱里玩,别出来,风不大,是敌潮浪,没得事。”
一开始是爸爸和二哥两个人划的桨,妈妈和我们坐在船中舱篷子里。姐姐问妈妈:“什么叫敌潮浪?”妈妈说:“就是江水向东流,东风对着水流吹,最容易掀起大浪。”
没多会儿,妈妈就出去换二哥歇气。他们是轮换着划二桨,二桨就是支在前面的那支木桨。爸爸划的那把桨安在船尾叫头桨。我问二哥:“歇一会儿你会去换爸爸划吗?”二哥说:“那一把桨是兼作舵手的,我不会划,听妈妈说她也没划过。划二桨的人不问船的航向,只管用力划。”
因为是逆风,船篷子又昂风,尽管他们划得上身脱得只剩下一件单褂子,船还是行得特别慢,也可能是看不到岸边的参照物,感觉不到船在前行。其实船行得并不慢,船到江心时,就超越了在我们前面出江的小船。我们看到,那条船没我家船大,是用草扇子苫的船篷子。船上没有桨,只有一支木橹。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小老头掌橹,一个拖着长辫子的姑娘在吊橹帮。听说是他的女儿,她妈妈有病躺在舱中,船上还有个八九岁大的弟弟。
当二哥又一次将妈妈换下来时她告诉我们说:“快到了,还有二三里路就要进口了。”我问妈妈:“过了江是不是晚上就能上岸买到米饭吃?”她说:“这里买不到,要粮票,还要行三四天,到了上海才能买得到。”正说话间,江面上的风突然大了起来,船也颠簸得更厉害了。听到爸爸喊妈妈:“还是你出来划,风大了,还调了风向,你要配合着调整船向,二来他不懂。”
本来不是太大的东南风却变成了单东风,而且越刮越大,不时会有一次像牯牛似的大浪扑向船身。虽然江南岸的港口已经遥遥在望,但此时却不能将船对着港口划,因为从东边涌来的侧向风浪很容易将船掀翻。他们只能在一次大浪的间隙中调正船向划向南岸,在第二次大浪将到时再迅速将船调头对着大浪。当时我哪里懂得这些,是以后长大了些才悟出来的。
事有凑巧,在这危急关头又发生了一次意想不到事故,爸爸划的那把头桨突然断了皮条,皮条是拴在桨桩上的绳套,是木桨的活动支点,用晒干了的猪皮做成,可能是搁了好长时间不用变脆了经受不住大力才断的。我们看到爸爸在情急中将妈妈划着的二桨移到头桨的位置上,并叫妈躲进中舱。
靠一支木桨是不可能将船划向南岸港口的,爸爸只能用那把惟一的桨掌控住船的方向,使船身始终丁着风浪,不让侧向风将船掀翻。也只能任凭风浪将船推着向西漂流。妈妈也没进篷子,她一只手死死地抓住篷子口的弯梁子,惊慌失措地望着手忙脚乱与风浪搏斗的爸爸。
“船已经漂过了港口,我们在哪里收口(进港)?”妈妈焦急万分,天色已经不早,假如向西的江边上没有河口,一家人就没命了。
“你别怕,我这样把船丁着风,暂时不会有事情,我们是空载船,它会跟着浪头跳。我现在正将船慢慢地向南岸靠,实在找不到港口就先把船冲进江滩上的芦苇丛里。等风小些再想办法。我叫你进去你就快进去,别不听话!你站在外面又帮不上忙,被风刮下江我可没法救你!”爸爸在船头上跺脚向妈妈发火。
船顺着风继续往西漂,不时有一排大浪从后面追上来,涌上船头,飞到中舱篷子里,溅湿了舱里棉被。二哥和姐姐好像是吓呆了,睁着惊恐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坐在舱中,我和弟弟没命地哭喊。妈妈进舱后立即叫哥哥姐姐将棉被往艄舱里搬,并安慰我们说:“你们别怕,没得事,你爸爸马上就会将船弄进港,打上船头的水是进不了船舱的,那上面的璜板(盖舱板)是密封的,船不会沉,更不会翻,三来四来都别哭了,你爸爸心烦。”听妈妈这一说我们才安定了些。
傍晚时,船终于钻进一大片芦苇丛中停了下来。
“这里离江岸还有多远?”妈妈问爸爸。
“还不近,望一眼呢。不过,总算没事了,就是找不到港口,在这里也不怕了。快把我的棉袄拿给我,冻死了。”爸爸脱去湿透了的衣裳,妈妈连忙抱来一条没打湿的棉被。说:“还是先拱进被窝里焐一下吧,也怪我吓呆了,应该早一点将棉袄送给你。”
“没得用,就是送出来我也没手接,我抓着桨把的手一刻也不敢松,船一打横,肯定要翻。再说,穿到身上一会儿也要湿。”
爸爸哆哆嗦嗦钻进被窝后,立即叫妈妈找出一根捆被子的麻绳,他要用这根绳子代替皮条,将那把二桨重新装起来。他说:“有两把桨就能出去了,继续沿着芦苇滩往西边飘,应该能找到一个港口进去。
没过多会儿暮色就开始在江面上漫涎开来,爸爸起来穿上了棉袄夹裤,站在船头上向外面望了望,说:“今天恐怕是没法出去找港口了,太晚了。风还不小,只能在这里过一夜了。”
妈妈问:“假如夜里风再大,在这里过夜会不会出事?”
“不要紧,等会儿我们把船再往芦苇深处挪一下,风再大都不会出事。你把那一点萝卜缨子煮一下,度过今夜,明天再说。啊,不好。江上好像是有人在喊救命。噢,看到了,有个人锔在木头上。你快出来!”
当妈妈匆忙爬出篷子时,爸爸已经把两把桨安上了,一刹那间船就窜到那个人的旁边。人救上来了,那木头随着风浪漂走了。想不到救上来的人是个扎着长辫子的姑娘,一看就知道,就是在我们前面出江的那条小船上的,显然是她家的船失江了。她是抱着那把木橹才死里逃生的。
妈妈在问那姑娘:“姑娘,姑娘,你船上人呢?”
“船翻了,人都没了……”那姑娘说过这几个字后便晕过去了。
妈妈一件一件地剥下了那姑娘身上的湿衣裳,又用干毛巾替她擦过身子,然后就将她裹在被子里。爸爸问:“人没事吧?”
“看样子没事,她是泡在江里时间长了,冻的。这丫头命大,要不是遇到我们,一松手就沉下去了。也不知道她爸妈和弟弟漂到那里去了,估计早淹死了。”
(下一章节:无家可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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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24 09:54:2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三   无家可归
晚上一家人吃掉一大锅用浑浊的江水煮熟了的胡萝卜缨子,里面本来没几个萝卜头儿,都被我和弟弟摘下来生吃掉了,妈妈特地留了一大碗,说等那丫头醒过来给她吃。
夜里,风还没停,好在船的四面围着芦苇,颠簸得不是太厉害。我们一人家人都没脱衣裳,挤在中舱里过了一夜。天快亮时,我迷迷糊糊地听到妈妈在跟那丫头说话。
“我这是在那里?”是那丫头有气无力的声音。
“你醒了,不要怕。这里是昨天跟你家一起过江的那条篷子船,你是抱着木橹漂在江上被我们救上船的。”
“噢,我记起来了,爸妈和弟弟都死了……”接着就呜呜咽咽地说不出话来了。
“姑娘你先别伤心,这都是命里注定的,幸亏遇到我们,你是命不该死,还要打起心肠往前过。”妈妈的劝解没起到作用,那丫头反而放出了大声。
“由着她发劲哭一会儿,心里会好过些。”爸爸说完就钻出篷子上了船头。
“风小了,像是调过西风来了。你快出来,这时风不大,我想,我们还是把船往回行,这时候向东是顺风顺水,我估计昨天也不过向西漂了二十多里路,用不了一个时辰就能回到江阴港口。船上一点吃的东西都没有了,到了江阴才有办法。”妈妈听爸爸这么说就立即爬出篷子。没多会儿,船身又颠簸起来了,但不像昨天那么颠得凶。那姑娘还在嘤嘤地哭。我挤坐在二哥的旁边又睡着了。
我睡醒时,发现船停在一个城市里的夹沟中,河很狭,两边挤满了楼房,只能看到头顶上一线天空。
是个好天气,妈妈在篷子上晾晒昨天打湿了的衣裳。那姑娘还在被子里抽泣,大概是哭不动了。没看到爸爸和二哥,妈妈说他们上街去买吃的了。
妈妈在舱里翻出了一套她穿过的旧小褂裤和棉袄棉裤,对那姑娘说:“别哭了,先起来将衣裳穿起来,只有这两件单褂裤,你穿的夹衣一时半会晒不干,冷的话就先把棉袄棉裤套起来。三来四来先到船头上玩一会儿,让大姐姐穿衣裳。”妈妈没赶姐姐出篷子,我知道因为她也是女孩子。
我在船头上听到妈妈向那姑娘断断续续的问话,知道了一些那姑娘的情况:姑娘叫秋红, 姓王,今年十七岁。是离我们庄子十多里的一个小舍子上的人。一家四口是准备上江南去扒河蚌的,她们家以前在那边扒过好几个冬天的河蚌。
“看你肚子瘪成这样子,肯定饿了。船上没什么吃的了,只有昨晚吃剩下的一碗萝卜缨子粥,我热给你吃?”
“我吃不下去,我想到江边上去看看,打听一下昨天曾有人被救上来。”
“这里离江边倒是不远,不过,我看你还是别犯呆了,那么大的风,哪有人敢出江救人?你能碰巧遇到我们也真算是命大。我与他爸商量过了,先把你带到上海,到那边再给你家里打封信,噢,你家里还哪些亲戚本家?”
“没亲戚本家,奶奶只养了爸爸一个人,只有小时候爸妈给我做了一门亲,也是本庄的,说是明年秋后要带我过门。不过,他们一家在前些日子也上了江西。不晓得到了哪里。”
“这么说,就只能先跟我们走了,等到了上海再想办法打听他家的地址。”
她们正说话间,爸爸和二哥就上船了,爸爸背了一洋面袋子东西,说是买的菜场上的洋山芋(马钤薯)。妈妈说:“快让我洗一下放锅里煮,儿伢们都饿煞了。”洗的时候,弟弟拿了一个就放嘴里啃,妈妈说:“别忙吃,这个不是山芋,不能生吃。”弟弟没听妈妈的,竟然嚼着咽下去了,并说:“能吃,就是不甜。”
一大家人吃掉一大锅煮熟了的洋山芋。秋红也斯斯文文地吃了几个,她穿了一件妈妈的小棉袄,样子太像丢在家中的子嫂了,个子不算矮,瘦瘦参参的,一张苍白的白果脸上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此时眼神忧郁,略显红肿。记得给大哥送葬时的嫂子也是这个样子。
妈妈问爸爸:“街上一点熟食都买不到?”
“一样都买不到,全要粮票。我们马上开船,看看到乡下去能不能用高价跟庄户人家匀到点粮食。”
那天晚上,船停上大河边上过宿,旁边停了一长溜大货船,最前面是一条轮船。听船上人说,他们是家乡县城的一个国营运输队,是送稻谷去上海的,现在是空船回江北。爸爸跟最后面的那条船上人商量说:“我们船上的儿伢们已经有好几天没见到粮食了,能不能匀两三斤米给我们。”船上人说:“我们的计划也不够吃,不过,我们船上还有点儿稻谷,是卸完货在舱里扫出来的,你要的话一元钱一斤卖给你。”爸爸说“好,有多少都秤给我。”后来一过秤竟然有四十五斤。虽然那时大米的牌价一斤只有一角二分,但爸爸还说这稻买得不贵,因为黑市上的米已经卖到两元五角一斤了。
妈妈说:“有这么多的稻,能混好些日子了,就是上哪里去将它轧成米呢?”
“这个不用愁,明天肯定有办法能吃到米粥。有粮食在手上总会有办法。”
晚上还是吃的洋山芋,那么多米裹在稻壳子里,没办法吃。
第二天早上开船前,爸爸上了一回岸。搬来了三四块大砖头,对妈妈说:“不要你行船,你就用砖头磨稻,磨出米来把稻壳子吹掉就能煮粥吃了。”         
早饭还是吃的洋山芋。天气不丑,刮着悠悠呀呀的东南风,是逆风,行船只能靠两把木桨。父亲仍然是掌着头桨,二哥划二桨,秋红不时会换他到舱里歇气,她划得比二哥还熟练些,听说她没上过学,从小就跟着爹妈在江南弄船。后来她还换爸爸划了会儿头桨,划那把桨是要兼作舵手的,爸爸说:“想不到你还懂船性,头桨也能划。”河边上有纤路的航道,二哥就和秋红一起上岸拉纤,爸爸在船上掌舵。二哥没做过行船的活儿,秋红像是老手,遇到河口要上船过河时,都是秋红匡纤绳,上船上岸时也比二哥敏捷得多。
船中舱里,妈妈和姐姐在用砖头磨稻谷,我看到那活儿也不是太难,将稻铺在砖头上,用另一块砖头在上面来回磨几下米就从稻壳中挣扎出来了。不过当我抢手纳脚地也去弄时,发现我不会用力,有时用力重了就将米磨碎了,还有的竟然磨成了米粉,妈妈说:“你别作怪,你不会弄,你就帮着吹稻壳子吧。吹稻壳子倒是个轻巧活儿,就是一边用手抓起一把混着粗糠的米往另一只手上掉落,一边用嘴对着吹气,吹净了粗糠后再将其中没脱掉壳子的稻粒捡出来。
那天中午,吃了妈妈煮的一大锅纯米粥,好几天见不到米了,那米饮汤喝到到嘴里就像是喝的油。
饭后,二哥和秋红上岸拉纤时,妈妈跟爸爸说起了秋红的事。妈妈说:“这丫头跟芹丫头一样大,一看到她我就想起那个苦命的人。你晓得吗,她没处去了,庄上没得一个亲人,跟她定过亲的那户人家也上了江西,看来我们只能把她留在船上了。”
“只能这样了,我也看这丫头挺可怜的。再说,看样子她还勤劳懂事,留在船上也吃不到我们的闲饭。我还想到,如果二来没定亲,还能把她留下来做媳妇呢。”
“这个不可能,两下里都定过亲了。我倒是想认她做干女儿,就当是我们多养了个丫头。”
“也好,过些日子再说吧。”
晚上歇宿时,妈妈对秋红说:“你就跟我一起睡船艄里吧,他们五个人睡中舱。”秋红说:“好”
船艄舱的铺舱板上安放了两个泥锅腔,只有二三尺宽的地方能睡人,秋红没上船时是姐姐跟妈妈睡的,现在只好叫姐姐也挤到中舱里了。中舱的铺舱板上也只有一张大床那么大,原来我是睡在爸爸的脚头,现在让给了姐姐睡,我就跟二哥和弟弟三个人挤一个被窝。船头上不睡人,因为在行船的途中,为了省得天天拆卸,那上面的活动篷子不苫。
夜里,迷糊中又听到秋红在哭,妈妈小声地劝解着:“别哭了,哭又哭不回来……你跟着我们也别过意不去,他爸跟我说了,就当你是我多养的一个丫头,你放心,只要我们有一口吃的也决不会让你饿着。”
四   天堂上海
终于到了上海。
我们泊船的地方叫小菜弄,那里停了不少江北过来的难民船,大多数是苫着草篷子的小木船,盖着毛篷板扇子的只有我们一家。
那些船上人大都衣衫褴褛,面容憔悴。听爸爸说,他们所做的行当五花八门,大多数是拾荒或是是捡三合土,三合土就是将捡来的碎砖碎瓦用锤子敲成鸡蛋大小再卖给人家筑路。有个老头告诉爸爸:一个大人一天也能赚到块儿八角钱,街上的熟食不要粮票,也能勉强地混饱肚子。妈妈问爸爸:“你打算也做做这营生?”
“这交易又脏又累,我不想做,我想明天早上上街打听下行情,看能不能先做几天菜贩子。”
妈妈说:“我也是这么想的。那行当我们做过,应该能行。”
第二天早上,爸爸上街时还带上了二哥,他们还带了一个竹篮子,篮子里放了个陶盆。中午回来时还真的带了一大盆米饭。爸爸兴奋地告诉我们说:“这下好了,街上什么都能买得到,我们碰到有一家大食堂卖米饭,一大碗一角钱,买两碗饭只要搭一碗一角钱的菜汤,随便买多少。我们花九角钱买了六大碗饭和三碗菜汤。”说完他就叫妈妈拿碗盛饭,妈妈说:“锅里煮了一锅子粥呢,要不留着烫晚饭?”爸爸说:“你们已经记不得哪天吃过纯米饭了,先把饭分给他们吃掉,我跟二来吃过了。粥剩下下来留晚上吃。”后来我们五个人就分掉了那一盆饭。
爸爸还告诉妈妈说,他跑了几个菜市场,看到也有江北来的人在做流动菜贩,他们每天起早到批发市场批一担菜,然后挑到菜场旁边卖,行情好的时候,一天能赚一块多钱。
“下午我同你上岸去置办三副卖青货的担子,明天就去拿货(批发)卖。”妈妈是打算让二哥跟他们一起上街学做小生意,叫秋红在船上照看我们。
“大爸,大妈,多办一副担子吧,我也去,我以前跟爸爸卖过河蚌,还会用小刀劈河蚌呢。船上有菱丫头照看弟弟们就行了。”因为爸妈的年纪比秋红她爸妈稍大些,这几天她都要是叫爸妈大爸大妈。
“也好,四个人上岸拿两样货,二来跟着我,秋红跟着你,跑两个菜市场。因为品种不同。两个人在一起不会影响生意。”爸爸这一说就算是定下来了。
晚上,八个篾篮和四根毛竹扁担就买上了船,还买了四把小秤。爸爸用麻绳将篮子系上担绳,就做好了明天上岸的一切准备。
停到了一个固定的地方,船上还是比较宽敞的,因为船头上也装起篷子,晚上是可以睡人的。于是秋红和姐姐菱丫头就被安排睡到船头上,这样大家都不觉得太挤了。
第二天太阳偏西时,妈妈和秋红就上了船,告诉我们说,拿的货都卖掉了,算起来两个人赚了两块六角钱。她们还带了好多米饭,是包在妈妈顶头的方巾里带回来的,秋红的菜篮子里还有半篮子黄芽菜披叶,说是捡的菜场里的,晚上可以用它和在米饭里煮粥吃。
过了会儿,爸爸和二哥也上了船,他们跑的那个菜场要远一些,货也卖空了,就是算下来两个人只赚了一块九角钱。
听他们说,在批发市场上批了二百斤包心菜和八十斤洋葱,分到各人的担子里时还过了秤,爸爸是一百一十斤包心菜,妈妈是九十斤,二哥和秋红两个人各四十斤洋葱。
爸爸笑着对妈妈说:“我知道做生意做不过你,你心黑,会短人家秤。”
妈妈说:“短秤也是小小不应的,做生意哪能瞎短人家秤,主要靠的是嘴要甜一点,手要紧一点,你大手大脚惯了,能做到这样就不丑了,如果天天能赚到这么多除了吃饭还能落下点钱来呢。”
爸爸也带回了几大碗米饭,说,船上还有点砖头磨的糙米先省着别吃,要留到冬天落雪下雨上不成岸时吃。
晚上听到妈妈和爸爸小声地商议事情:“真想不到,秋红这丫头还是个做小生意的好手,她还会说一点江南的蛮话呢。别看她瘦参参的,力气还不小,在上菜场的路上还抢着换我挑了一段路的重担子。”
爸爸说:“这就好了,二来也要换我挑,我没让,我那担子太重了,他没挑过。噢,我寻思,这天一天天的冷了,总不能让她穿你的衣裳过冬吧,明天你要替她买些布上船,先把棉袄棉裤做起来。”
“这个我想好了,今天看到街上的地摊上有卖旧衣裳的,都是大半成新,价钱也不贵,我想明天先替她去挑几件。”
“我听说旧衣摊上卖的是死人穿过的衣裳。”爸爸有点担心地说。
“没那回事,那些衣裳都是城里人嫌旧嫌式样不好才扔掉的。明天去看看再说吧,有合适的就买,丫头不想要的话我就替她买些布上船做。”
第二天上船时,妈妈果然替她买了两件旧衣裳,是一件格子布做的棉袄和一件棉绒裤。看起来还像是新的。棉袄的式样是城里姑娘穿的那种对面襟,穿在身上挺洋气。菱丫头羡慕得要死,说:“秋红姐姐真彤(方言美丽漂亮),我也要留一条像你那样的长辫子。”晚上妈妈告诉爸爸说:“买得很便宜,两件衣裳才花了三块五角钱,那棉袄有八九成新呢。绒裤是秋红要买的,她说:‘有了这个衬在夹裤里面就不要做棉裤了。’过几天再买些新洋布替她缝一套换身的小褂裤,贴身穿的衣裳不买旧的。”
过了几天,妈妈就买回了一块花洋布。秋红说:“只要大妈帮我裁剪好,我自己会缝,以前在家里我自己的衣裳都是自己做。”后来,妈妈看到她做的针线果然又快又细作,就由着她自己慢慢做了。
贩青货卖就是早上要起大更头拿货,下午是比较闲的,有时候在岸上吃过饭,回到上船就没事了。不过,做小贩子的不一定光卖青货,什么货能赚到钱就拿什么货卖,如果是卖荸荠或者是卖甘蔗,上船收工就不会早了,下午还要到弄堂里、居民点上去叫卖。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妈妈和秋红一起上船时,看到秋红姐姐眼眶红红的,像是哭过的样子。晚上听妈妈告诉爸爸说:“秋红今天在街上遇到一个本庄上的人,那个人是她的未婚男将的堂哥。才来了十几天,在街上拾荒。说是晓得她婆家在江西的地址。是在一个什么开荒的农场,已经落下了户口,还说那边还在收人,他也想去,就是没得路费。”
“这是个好事,那个人住在那里?”

“他是一个人跟人家船过来的,人家的船在乡下扒河蚌,他晚上就在桥洞里过宿。我告诉他我们停船的地方了,他说明天晚上来找我们。”(下一章节:江西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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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26 10:09:0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五   江西来信
果然到了第二天傍晚就有个人找过来了。记得那人三十来岁的样子,瘦骨嶙峋,蓬头垢面,眼睛鼻子塘儿里全是黑灰。后来听妈妈说,街上拾荒的人都是这个样子,他们成天翻垃圾桶,又没地方住,只顾将捡来一些废品卖给收购站再去买几碗粥喝,哪顾得上找地方洗手洗脸。
那人从露着棉花的破棉袄里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信壳子,说:“这就是三叔从江西寄回家的信,你们找个识字的人抄下来,信壳子我还要留着,等凑够了路费我也要去找他们。”
二哥听了就接了过去,说信上写的地址是:“江西省永宁县凤凰山垦殖场农业队”寄信人叫仇高山。妈妈问秋红:“仇高山是?”
“是他的爸爸,他的大名叫仇胜春。”我们知道,秋红说的“他”肯定就是她的对象了。
后来爸爸就叫二哥找张纸将地址记了下来。并对那人说:“就在船上吃碗粥吧。”那人也没谦让,一连喝了三大碗菜粥就要走。爸爸说:“你没处蹲,就在船头上过一宿吧。”他说:“不了,我身上太脏,还是到那个桥洞里去,那里有好几个拾荒的挤在一起,也不冷。”说完就背起那个用篾子编的拾荒篮子走了。
后来妈妈问秋红:“这人叫什么名字?看起来挺挺可怜的,家里还有什么人?”
“人家都叫他仇二,不晓得大名叫什么。现在是一个人过,他家是富农,爸妈死后哥哥就跟他分了家,因为成份不好,至今还没找到个人成家,他的嫂子是拿姐姐跟人家换的亲。”
“这么说是个光棍汉,应该有三十好几岁了吧?”
“哪有,才二十五六岁吧,他是作得这样,显老。”
那边,爸爸也在问二哥:“照这上面的地址写封信过去那边 能收得到?”
“这地址挺详细,能收到。”二哥肯定地说。
接着爸爸又问秋红:“要不要明天叫二来替你写封信?”
“我也拿不定主意,不晓得他们家要不要我去?不过,信还是要写的,先把我们家的情况告诉他家,看他们家回信怎么说。”
“这么说,二来,你就替她写信,我上岸去找个人家,要个回信的地址。”爸爸跟二来说过后就上了岸。
二哥从一个格子纸本子上撕下了两张纸,问秋红:“你说,写什么?”
“先把我家的情况告诉他家,旁的先不说。”这丫头虽然不识字但看起来还挺有心计。”
信写好后,爸爸就回来了,手上拿了张纸条子,说:“这是岸上那个杂货店的地址,人家说,有信到他那里丢不了。
十多天后,秋红问二哥:“那信在路上要走几天?”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听人说,寄到外省的信要七八天才能到。”
“这么说,信已经到了那边,如果他家接到信就回信,我们就应该收到了。”
“差不多吧,明天我替你去店里问问。”
那天晚上,妈妈问秋红:“你的那个叫什么胜春的长得不丑吧?”
“也就大大似似(方言:一般化的意思 )的吧,比我大两岁,上学上到六年级,个子蛮高的,比二来要高半头。”
“你们做亲做了几年了?”
“从小做的亲。”
“你跟他说过话吗?”
“没说过,哪个好意思。”
第二天傍晚,二哥上船前拢那个杂货店里问了一下,江西的信果然到了,同时还寄来了一张二十元钱的汇款单。店里的人还告诉二哥说,有个扎长辫子的姑娘这几天天天来问。
信好像就是那个叫胜春的人写的,用的是他老爸的口气。信上说,听说了她家的不幸,又震惊又伤心,信上还说:“这里还在收人,一收进来就发口粮,每月还能拿到二十几元工资,机会难得,你就想办法过来吧。路上不难走,上海有长江轮船到九江,到了九江再坐三四个小时汽车就到了。寄去的二十元钱,路上应该够用了,听人说,大轮船的票价还不到十元钱……”
听了二哥读过信,大家都替秋红高兴。爸爸问秋红:“机会太好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照信上说,眼下那边还收人就应该马上动身过去,就是这些日子大爸大妈一家待我这么好,还真舍不得离开你们。”秋红说着就哭起来了。她说的是真话,可能是既觉得欠了我家人情又想起了她爸妈和小弟。
“傻丫头,哭什么,应该高兴才是。你放心走吧,我和你大爸说过,认你做干女儿,到那边常常给我们通信,这边就是你的娘家。”妈妈插话说。
秋红听后,立即跑在舱板上向爸妈磕头。说:“我没有娘家了,你们就是我的亲爸亲妈。”
爸爸拉起秋红后说:“到了那边替我打听一下,我们这一家子都过去能不能落下户口?”
“好。”秋红擦了下眼睛说。
第二天早上,秋红就没跟着起早去拿货,她要去找一下那个叫仇二的堂哥,她想,如果他攒下了点路费,就跟他一起走。
晚上她回来时妈妈问她:“遇到你那个堂哥了吗?”
“遇到了,他走不成了,他病了,怕的要死在上海了。”
“什么情况?人在哪里?”
“他躺在那个桥洞里,身上裹了条破棉花胎,还发着烧,听说已经躺了两天了。”
“他不是说有好几个拾荒的在一起吗,那些人呢?/”
“我一个没看到,只有他一个人,说两天没吃东西了。我买了一碗豆浆和两个烧饼去,他把豆浆喝掉后只吃了一口烧饼,说是咽不下,喉咙疼,是咳的。”秋红眼泪汩汩的说。
爸爸听了后说:“我去看一下。”说完就点了张马灯上岸去了。
约摸过了一个多时辰,爸爸就将仇二扶上了船。他说:“我到那里后就把扶到到弄堂里的一个小诊所里,那个老医生说他没什么大病,起初是重伤风后来又连冻带饿才拖成这样子的,发了五角钱的药片,说将养几天就能好。我寻思,再也不能把他送那桥洞里了,只能带上船,于是我就叫了辆三轮车将他拉过来了。”
“也好,就让他睡船头上吧,,秋红还上船艄跟我睡,菱丫头上中舱,大家挤一挤。”妈妈说。
接着,妈妈又特地起来煮了半锅米粥,那仇二竟然喝了两大碗。后来爸爸又让他吃了药片,就安排他在船头上睡下了,还在他盖的那条破棉花胎上面又加了一条被子。
想不到第二天早上仇二竟然能起来了,说是夜里出了一身汗,感觉舒服多了。那天中午,爸妈和二哥上岸做生意了,秋红在船上煮了一大锅菜饭,我们看到仇二狼吞虎咽地吃了三大碗。
晚上,爸爸问仇二:“秋红想同你一起上江西,你是怎么打算的?”
“我去不了,现在身上没得一分钱。”
“你不是说要攒一些路费的吗?”
“哪攒得下来,拾荒的人那么多,垃圾桶里翻了又翻,翻不到值钱的东西,连肚子都吃不饱。我想病好了就去替人家拉黄鱼车,说一天能拿到一块多钱呢。”
第二天,妈妈跟爸爸说:“秋红夜里跟我说了,她还是打算带仇二一起走,她说她那二十块钱够打两个人的船票。”
“好吧,这丫头良心好。你跟她说,哪天走我们再给她十块钱。”
晚上他们上船时,发现仇二像换了个人,原来是秋红叫他到岸上剃了头,又替他将棉袄棉裤补上了补丁,人就觉得精神多了。秋红说:“爸,妈,他好了,我们准备明天动身,我那二十块钱路上省省估计差不多能到那里。”
“好,一定要一起走我再给你们十块钱,防止路上不够用。”爸爸说。
仇二听后就说:“如果这样的话,那十块钱就算是我借的,到了那边我再寄还给你们,是叔子婶妈救了我的命,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们。”
临走的那天,妈妈除了拿出十块钱,还将戴在手上的一只银镯子除了下来,说:“我收你做干女儿,空口说白话,也没给你什么东西,这个你拿着,就算是干妈给你的见面礼,你留着做个纪念。”
“这个我不能要,你们给了我一条命,我还能再要什么东西?”秋红死活不肯要,还是妈妈抓住她的手硬套上去的。
那年春节过后,我们收到了秋红从江西寄来的信,同时还寄来十块钱。信上说:路上一切顺利,两个人到那边都安上了户口,成了国营农场的农业工人。还说了许多感激的话,说我爸妈积了大德,救了两条人命……信上还说,已经替我家到农场场部打听过了,现在只收单身青年人,顶多是小夫妻带一个孩子,不收像我家这样拖家带口的。妈妈听了二哥念过信后说:“好,这下我们就放心了,那里不收,我们就在这里混。”(下午章节:逃离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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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28 10:03:3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六   逃离上海
不挨饿的日子过起来很快,一晃又到了秋天。
这一年秋天,天堂上海一天比一天不好混了,虽然街上没有粮票还能买到吃的,但好像没那么好买了。先是买到的米饭里面掺了不少山芋,碗也没以前盛得满。后来每买一碗饭就要搭一碗菜汤。菜汤不好往船上带,在岸上吃饭的人只能多喝汤少吃饭,将饭省着带上船。
更加要命的是,上海市政府开始强行驱赶外地难民了,那些露宿街头拾荒的要饭的一经发现就被关进迁送站,一批一批地送往苏北;抓到像我们这样的难民船,就集中到一起用轮船往江北拖送。因而,我们只能将船停在离市区很远的乡下,还不敢在一个地方接连停几天,就像打游击那样东躲西藏。后来听说原因是:因为上海有很多外国人,为了顾及这个国际大都市的形象,全国只有上海一座城市吃饭不收粮票,但满街巷的难民也同样会丢了我们这个社会主义国家的脸面,因此,市政府才不得不下决心清理门户。
批发市场上还能拿到货,街上也没人抓卖青货的流动摊贩,因为也有本市没工作的人从事这行当。就是菜价一天比一天高,不好卖。据说是郊区成立了人民公社,菜农们正忙着敲锣打鼓地奔向“共产主义”没闲空侍弄菜地。
因为船停在乡下,爸妈和二哥每天都要要多跑二十多里路,早上去拿货要起很大的更头。那时,船上又没有钟,起多大的更头,全靠爸爸的经验,在有月亮的夜里,爸爸会根据他的经验判断出时间来,遇到阴天,爸爸就弄不准了,有一回半夜时他就将妈妈和二哥喊起来走了,听说他们到了批发市场在那里等了两个多小时才开市。
有一天晚上,爸爸带上船一封江西来的信,这些日子他隔两三天就要到原来那个收信的杂货店里去一次,看看秋红那边有没有来信,这里混不下去了,他想带着一家人上江西。上回秋红来信说,那边也有做临时工的,替林场上山扛木头一天能赚五六元钱,那里的高价米也不贵,一斤还不到一块钱。这回信上说:“上海那边混不下去还是过来吧,到这里先住到我家,然后再想法在山下搭个窝棚,爸爸和二来上山扛木头,妈妈能在山下开点荒地栽山芋,一家人不会挨饿。”妈妈听了二哥读过信后问爸爸:“你打算过去?这船往哪里丢?”
“再等些日子看吧,实在混不下去就把船丢这儿。没法子就只能走这条路。”
又过了些日子,听爸爸告诉妈妈说:“我今天在街上遇到一个本庄的人,就是河南边那个陆三小。说家里也成立了人民公社,开了个把月的大食堂,我们家住的那房子也做了食堂。现在没得吃了,食堂散了伙,大劳力都逃离出去了,留在家中的老人孩子靠胡萝卜度命。他是和另外两个人一起偷了队里一条船,逃到这边来扒河蚌的。那人面黄肌瘦的没个人样,听说在浙江那边扒了一小船河蚌,在那里吃了半个多月的河蚌烧青菜当饭。他们现在将船停在二十多里路的乡下,每天起早挑河蚌到菜场上去劈肉卖。”
“这么说,我们就更要小心些,千万不能让人逮住了送家去。”妈妈听了就更加担心起来了。
又过了几天,爸爸从岸上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听人说,上海市要招收一批外地船民落户上海。他说:“开始我不相信,后来听人说已经有好些船去报名了,报名的那地方是郊区的黄浦镇。”
“没得这好事,怕的是假的,有可能是将船骗到那里再往江北拖。”妈妈说。
“我想明天跑到黄浦去看一下,听说有好些船过去了,是真是假去一看就知道了。”
黄浦镇离我们停船的地方有二十多里路,爸爸是走过去的。晚上回来时他告诉妈妈:“是真的,去了不少江北船呢。说是名额有限,去晚了就不收了。”
妈妈听了后就兴奋地问:“这么说我们哪天就过去?”
“我看要去就趁早,明天就开船过去。”
“好,去就去吧,省得这样担惊受怕的。”
到黄浦后果然看到有十几条难民船停在一个河沟里,听说也是这几天才过来的,停好了船后,爸爸就上岸去镇上的派出所报名。过了几天,那条河里就停满了船。
有一天晚上,听妈妈跟爸爸说:“我看有点不对头,这条河只有一个出口,出口的地方还有人看守,我怕是将我们骗过来再往江北送。”
“听派出所开会的人说,正式办理落户手续前要先审查一下船民的身份,如果发现船上人是地主富农或者是在这边犯过法的就不收。河口上有人看守就是防止查出来的犯罪分子夜里逃走,我们又没做过什么犯法的事,随他怎样审查也不怕。”
那几天,爸爸天天被叫上去开会,后来还真的查出了几个有违法行为的人,侦破了一件不小的盗窃案。
在抓走了那几个人后的一个晚上,爸爸告诉妈妈说:“今天终于晓得了这回收户口的真实意图了,原来是上级下达了‘任务’要从上海迁移一批人支援边疆建设,本市居民没人肯去。市里就想出了这个‘好’主意,先通过收编将我们这些江北船上的人变成‘上海人’,然后再将我们冒充成上海人移民大西北。这样既驱赶了难民又完成了移民任务。怎么办,听说要把我们送到甘肃,那里正在兴办一个大型的钢铁厂,那个地方是万里长城的最西头,离这里有好几千里路呢。不去还不行,派出所里那个姓高的所长说:“不想去也可以,船要就地没收,人要迁送回苏北。”
妈妈说:“我早就知道没得什么好事,这下好了,现在陷在这里,船又出不去,人又溜不走。万里长城不就是当年孟姜女寻夫哭长城的的那个地方吗,据说有上万里远哩,去了这辈子就回不来了。不如我们不要这船,夜里逃出去上江西秋红那儿去?江西没那么远,家乡形势好了还能再回来。”
二哥听后插话说:“我倒认为去甘肃并不是什么坏事,比上江西好,这边是国家调过去的,不管怎么说我们过去的身份也是上海的移民,应该会有安排的。到江西那边进不了农场靠打零工不还是难民吗?再说,那地方也不是太远,也就四五千里路,我在学校里学过的,万里长城也没有一万里长,现在的交通发达了,坐火车用不了几天就能到。我看你们别七思八想的了,跟着去吧。”
十七岁的二哥现在已经是一个大小伙子了,他这一说彻底打消了爸妈的顾虑,他们觉得二哥是个有文化的人,说的话有道理,于是就不再争论了,准备跟着动身去大西北。
动身的那天,父亲和母亲把能带走的东西收拾妥当,装了两副担子,爸爸和二哥各挑一担,其余的大包小包由妈妈主我们分别地背着、拎着。也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就是些旧衣被和锅、碗、瓢、盆。临走的时候,爸爸依依不舍地回望着和他相处了多年即将舍弃的万斤木船,船上铺的每一块木板和每一件行船用具都是他一手置办起来的,看得出来,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很不平静。
后来,由一条轮船拖着的几条大货船把我们这些人一直送到上海市里,在苏州河边靠近北火车站的一个码头上了岸。从码头到火车站大约还有二三里路,天色已经渐渐地黑下来,我们这一群肩挑背扛的另类队伍就在昏黄的路灯下慢慢地向北火车站走去。比起别的人家,我们一家还是比较轻便的,最小的四弟那年已经六岁,靠他自己走也也可以跟得上这支行动缓慢的队伍。有的人家抱着儿拖着女,一路上跌跌冲冲、鬼哭狼嚎。
那天,我们在车站上等了大半天才挤上了火车,一行二百多人,包了两节车厢。上海方面跟来了两个工作人员负责沿途的票务。
我们一家人就这样逃离了繁华的上海,奔向一个蛮荒的远方。(下一章节:逃离 甘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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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30 09:23:1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到了南京,所有的旅客都要下车,再通过轮渡过江。那一年,由苏联专家帮助建设的南京长江大桥才在江中建了几个桥墩。当我们走到中山码头登上渡轮的时候,已经天黑了,望着对岸浦口码头上的灯火,就好像是漂浮在江面上一样。途中又转了几次车。后来才知道,那时已经有了一趟叫“普快”的列车从上海直达西宁,坐那一趟车可以一直坐到兰州,在南京和浦口之间是通过火车轮渡过江的,车上的乘客不需要下车。可能是为了节约路费,我们全是乘的“普客”,沿路上郑州、西安、兰州都要转车,每次转车的时候,都要在广场上排长队、爬天桥、钻地道,真是苦了那些拖儿带女的人家。
一路上的生活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在火车上有车上供应的盒饭,转车时在车站上就没得吃,那时候除了上海,在全国的任何地方没有粮票是买不到熟食吃的。到了第四天才到了兰州,听上海跟来“押送”的人说:再坐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就到了我们的目的地了。
过了兰州,铁路两边就很难看到人家了,路的南边是连绵起伏的荒山,可以看到远处山顶上的积雪。路的北边大都是一望无边的乱石地,二哥告诉我们说,那叫戈壁滩。
列车不时会在山洞中穿行。出了山洞,从车窗外可以看到装货的汽车在公路上艰难的前行,车屁股后面扬起一片沙尘。偶尔也能看到马和骆驼拉的胶轮大车组成的车队,行进的速度倒也比汽车慢不了多少,最慢的是黄牛拉的木轮车,在火车上看起来就像是站着不动。窗外难得看到绿色,偶尔看到有几间农舍,都是平屋顶上盍的黄土,屋子旁边的树木叶子已经掉光,整个村落一片浑黄。
听二哥说,这条路就是古代的丝绸之路,以前就是一条蜿蜒于戈壁与沙漠中的马道。解放前才修成了砂石公路。这条铁路叫兰新线,现在才铺到我们要到的那个地方,再往西去新疆还要乘汽车。
在兰州上车的第二天下午,我们在一个叫“北大河”的小车站下了车,结束了这次漫长的旅行。一下车就看到车站的旁边有一条由西向东的大河,宽阔的河床上裸露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只有在河中心的河槽里有一线湍急的水流。听车站上的人说:国家要在这个车站的西南方向建设一个超大型的钢铁厂,同时要在戈壁滩上建设一座新城。我们当中的青壮年都会安排进去当工人。年龄稍大的和孩子们就留在当地公社当农民。
那一天,当地的农民赶来了几辆牛车到车站帮我们拉行李,人就跟在牛车后面慢慢走。两个多小时后才走到公社驻地。在那里抬头就能看到一座巍峨耸立着的古城楼。听说这就是万里长城的最西头——嘉峪关。
当晚我们就被安排在当地农民的家里。晚饭是在各个生产队办的公共食堂里吃的,吃的是面条汤,说是面条,其实里面没几根的手撖的面条,大部分是洋芋块(当地人把马铃署叫洋芋,上海人叫洋山芋)和干菜叶子。里面放了不少盐,喝起来咸沾沾的,倒也蛮有味。当地人把这种饮食也称为“饭”。
第二天就把我们召集到嘉峪关小学的院子里开会,因为好奇,我也跟着爸爸和二哥去了,可能是当地的干部怕我们听不懂他的话,特地请来了一位“翻译”——小学里的一个上海支边的女教师,那位年轻漂亮的女教师,说得一口好听的普通话,对我们这些“老乡”倒也挺亲切,不知道她会不会觉得我们这些穿着破衣烂衫的假上海人丢了她的面孔。
会议的内容大致是:欢迎你们来到这里支援边疆建设;你们将会被安排到嘉峪关大队的七个生产队里去;国家将会给你们发放一批棉衣、棉被作为安家费;钢铁公司将会在你们这批人中招收工人;由于条件限制,你们的住处只能先安排到当地农民的家里;至于吃饭的问题,就和当地人一样,在各个生产队的食堂吃,等等。
在钢厂来人招工的前几天,大队里把我们相对集中地临时安排在大队附近的农民家里,他们说要等招工后根据留在农村的人数再往各队分配。 这几天,在同来的人中二哥是最忙的人,家家都要给家中写信,他们中大都不识字,二哥每天就要帮他们写十多封家信。
有一天,二哥带着我上了一回嘉峪关古城楼,花了半天的时间在城里城外转了一大圈。从东面看,城楼是建在一座小山上,但西门外却是与城门相平的戈壁滩,二哥告诉我,那城门楼上的几个大字“天下第一雄关”是一个皇帝的御笔。关城分外城和内城,有的是用黄土和砂石夯筑的,也有用条石和城砖砌成的,站在城楼上可以眺望蜿蜒于山间的万里长城,墙体全是用黄土筑成的。城里看不到一个人,有一条马道从城中穿过,路边有很多风干了的马粪。因为没有人管理,厚重的城门终日敞开着。城里有一座庙宇,里面的泥菩萨油漆剥落,东倒西歪,惨不忍睹,连木头窗户都被人拆卸掉了。屋内的地面上有烤火、做饭留下的灰烬,屋梁上也被烟火熏得黑咕隆通的。
没过几天,二哥就被招工进了一个生产水泥的工厂,听说那个厂也属钢铁公司。爸妈和我们姐弟三个也被安排到第一生产队。二哥上班的那个厂离我们住的房子不远。因而他晚上还是跟我们住在一起。听二哥说,厂里给他定的工资是每月四十五元,还有四十三斤粮食定量,一顿饭能吃到用六两白面做成的三个大馒头,五分钱就能在食堂里买到一碗厚实实的洋芋汤,基本能吃得饱。
我们这边的情况可不怎么好,生产队的大食堂里一天只开两顿“饭”,汤汤水的,每人一大勺子,没多少粮食进肚子。整天饿得团团转。
安排我家住的那个院子是队里的公房,原来是队里停放牛车、马车和饲养大牲畜的地方,有时还用来接待路过的马车队、骆驼队打尖歇宿。比起当地人住的院子,条件要差得多。那是一间只有十几平米低矮的的土坯房,门是朝西开的,房子的屋面是在杂乱的树枝上铺的黄土。因为常有过路的车队在这里做饭、烤火,土墙上已被熏成黑色,屋顶棚的树枝上也挂满沾着黑灰的蜘蛛网。队里分给每户一小捆麦秸草,在当地这种麦草是非常珍贵的,因为他们只有少量的农田种植春小麦,当年的七八月才收割,这些麦草是留着当牲畜饲料的。我们就在地上用麦草铺成了一个全家人挤在一起睡的大“床”,这张“床”就占去这间房子的一小半面积 。好在我们也没有任何家具,两付担子挑过来的家当放在这间房子里也不觉得狭窄。麦草是用打场的碾子碾过的,睡在上面倒也很软和,有点像家乡里的乱穰草,就是量太少了,地面上的寒气还是免不了往上面钻。
更加糟糕的是:爸爸非常不适应大西北的气候。他在队里被安排和当地人一起赶牛车,虽然赶牛车和赶马车不一样,不是什么技术活,但在空车去时人坐在车上经受不住那剌骨的寒风。每天都要起早到很远的地方去拉一趟干粪(那边都是旱厕),回来后才能到食堂里喝些薄汤。当地的人习惯了,他们裹着光板老羊皮大衣,并不在乎清晨的寒冷。
有一天晚上,听父亲跟妈妈商量:
“这样下去,我可能连这个冬天也挨不过去,早上坐在车上就像是浸在冷水里,听当地人说,现在还不是太冷的时候,腊月里还要冷得多,我吃不消。”
“有什么法子呢?总不能再逃回家乡去。他大伯信上说,家里人连胡萝卜都快要吃光了,在这里一天还能喝到两顿薄汤呢。”妈妈挺无奈地说。
“我思来想去,我们还是回上海,能把我家的那条船要到更好,要不到的话就重新买条小船,我们手上还有好几百块钱呢,不管怎么样,那边是可以买到饭吃的。”
“二来怎么办?他现在这工作不丑,还差不多能吃得饱。”
“先不带他走,把他安排到厂里的宿舍里?”
“也好,我随你。”
几天后的一个寒气逼人的夜晚,爸爸把二哥的铺盖和日常用品搬到厂里,又把从上海带过来的全部家当装了一副担子和几个包袱。带着我们姐弟三个登上了东去的火车,逃离了大西北。(下一章节:又到“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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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5-2 10:31:36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江苏
八  又到“天堂”
路上走了七天七夜,终于又回到了上海。
下车后,妈妈问爸爸:“我们先奔哪里?”
“先去黄浦镇,看看我们那条船还在不在。”显然是爸爸在路上就想好了。
从火车站出来后,走了好远的路才走到一个轮船码头,一打听才知道,去黄浦的班船已经开出了,要等到明天才有船。我们只好在候船室内过了一夜。幸好,上海还能买到熟食吃,肚子不饿,感觉很惬意。
第二天到黄浦时已是中午。那天天作变,阴沉沉地刮着北风。爸爸叫我们先蹲在候船室内等他,他说要到停船那条河沟上看一下,再上一回派出所。
没过多会儿,爸爸就回来了,他沮丧地告诉妈妈说:“我看到那条河里空荡荡的没一条船就去了派出所,所里那个姓高的副所长告诉我说:‘你们一走,就叫附近生产队里派人来将船撑走了。’他还说:‘你真不应该回来,上海市里马上也要收粮票了,就是有船也混不下去。再说,现在抓迁送抓得特别紧,外地的难民船一经发现立即就要抓起来送走。’”
“你是一性之头,和我们一起去的人一个也不曾回来。不管怎么样,在那里还能有两顿薄汤喝喝,饿不煞人。现在怎么办,这一家子前不把店后不把村的到哪里去?”妈妈开始埋怨起爸爸来了,
“现在埋怨也没得用,总不能再掉头回去,再想想别的法子。”
“还能有什么法子,今天晚上就没处蹲,人家说,这个候船室晚上是要关门的。”
“这个没事,我看到那个停船的河边上有个棚子还没拆,就是有个人住在里面看守我们的那个棚子,我把你们先领过去,再到附近乡下转转,看能不能找到那条船。顺便再跟乡下人匀几斤米,这里比江北富足得多,不至于出高价买不到一点米。”
“街上买不到熟食吃?”
“买不到,这里不属市里,早就要粮票了。”
爸爸把我们领进那个小棚子后就又走了,我们还是早上在上海吃了些东西,个个都饿得前心靠后心。
那个棚子是用芦苇席子搭的,只有两张铺大的地方。幸好,地上有一摊稻草,是原来看船人打地铺用的。妈妈还挺满足,说有了这个棚子就是夜里下雨也不怕了,比在露天里好得多。
晚上。爸爸回来了,让我们兴奋不已的是他带回了一小袋子米,说是十斤,花去二十块钱。妈妈有点心疼,说一家子从甘肃回到上海车票才花了这么多钱(那时的官价米是一角多钱一斤)。
妈妈问爸爸:“曾看到我们家那条船?”
“没看到。倒是看到了一条苫着草篷的江北船,可能也是跟我们一起上大西北的人家的。那条船很小,没我家船一半大。我想明天再跑几个庄子找找,实在找不到我就冒充那条船的船主跟他们谈谈,这些江北船在这里没什么大用场,看看他们肯不肯还给我。”
棚子角落里有个现成的泥锅腔,妈妈将带来的铁锅支上去试了下,正好能烧,煮了一锅粥,地上的稻草已经烧掉一半。
夜里。风停了,下起了小雨。棚子漏雨,只有一个角落漏得好一些,一家人挤坐在那一摊稻草上,没过多会儿,我就伏在爸爸的大腿上睡着了。睡醒时听到爸爸跟妈妈说话;“天快亮了,我走了,今天要往远处跑。”
“还在下雨呢,怎么走?”
“没事,雨不大,可能白天没得下,实在不行就买把雨伞。”
那一天,爸爸天黑时才回来,样子很疲惫。妈妈问:“一天不曾有得吃?”
“吃了,中午在人家公共食堂里要了两大碗粥。”
“这里的食堂没散?”
“还开着呢,这里富足。”
“还没找到我们那条船?”
“那条船怕是找不到了,这方圆几十里我都跑过了。倒是在昨天发现小船的庄子上跟人谈了下,那个队长说,只要给他们五十块钱就把船还给我。我没跟他拍板,想回来与你商量下。”
“既然这样还商量什么呢?打一棒跳一步,先弄条船住着,那条船还有现成的篷子,小就小点儿,我们又不在船上打万年桩。你看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么说,明天就去撑过来?”
“去撑,我跟你一起去。”
第二天中午,他们就把那条船摇过来了,船上有一支不大的木橹,可能也是人家以前行船用的。船很小,用草扇子苫的篷子突突拉拉的,像一阵风就能吹翻掉的样子。船舱里的铺舱板也是长一块短一块地凑起来的,跟我家原来的那条船没法比。听爸爸说,这条船还漏水,船头舱里有一条板缝渗漏,要不是有一大堆泥巴堵着早就沉河里了。
后来,爸爸在街上买了个瓦锅腔,把随身带来的家当搬上船,我们就又有了一个新“家”。爸妈在安“家“的时候,还叫姐姐和我在河边上拾了些柴禾,因为刚下过雨,拾来的柴禾都是湿的,妈妈就将那棚子里的干稻草抱上船引火, 在船上煮了一锅粥。经过了这一大圈的颠沛流离,晚上一家人挤在小船中舱里还觉得挺温馨。
第二天早上,妈妈在后舱里烧早饭,爸爸一个人就将船摇出了大河,并叫姐姐学着吊橹帮。这条船太像秋红家失江的那条船了,菱丫头吊橹帮的样子也有点儿像秋红姐姐,就是个子矮一点,少了根长辫子。
船行了一上午,就不敢再往前行了,因为离市区越近被抓住的危险越大。爸爸说:“就停这里,估计这里到批发市场两个小时能走得到。今天去买两副菜担子,明天就开始做生意。”
妈妈说:“太远了,再往前行一点吧。”
“先停这里,明天上岸看看形势再说。”
后来,爸妈只在那里做了三天生意,我们这条船就被迁送站的人逮住了。(下一章节:身陷囹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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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5-4 10:23:22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九   身陷囹圄
那是一个阴沉沉的下午,船上只有我们姐弟三人,两个戴红膀套的人上了我们的船。那两个人一高一矮,说的也是江北话,听二哥说过,上海以前是个渔村,没多少本地人,现在的上海人往上追溯两三代大都是来自外地农村,他们精通两种语言,既能说得一口流利的上海话,也会说家乡话。那个高个子样子不怎么狠,他问姐姐:“船上大人呢?”
姐姐说:“上街拿蔬菜卖了。”
“啥时上船?”
“不晓得,昨天上船时天已经黑了。”
那个满脸横肉的矮胖子听后很不耐烦,就跟那高个子说:“不跟她罗嗦了,先把船弄出去集中,那边已经逮到好几条船了。”说过就上岸拔起船桩子准备驾橹开船。姐姐见了就死命地抱住那把橹,哭着说:“船不能开走,爸妈回来找不到船会急死的。”幸好那高个子开了口:“时间还早,再等会儿吧,如果船上的大人真的找不到船,将这三个孩子丢给我们也不好弄。”
后来他们就坐在船头上抽香烟。用叽哩呱拉的上海话谈家常,我们一句也没听懂。
太阳快落山时,爸爸妈妈先后回来了,比昨天回来得早。他们一看到两个戴红膀套的人坐在船上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还知道这时候说什么也求不下来,弄得不好还要挨打,只能乖乖听他们指使将船往集中的地方摇。
那个地方离这里有好几里路,天黑时才行到那里,我们看到那里已经停着十几条像我们一样的篷子船。要不是姐姐抱着那把橹,被他们将船弄过来,这时候爸妈到哪里去找我们?船停好后,那两个人就上了岸,并且叫爸爸跟着上岸,说是到轮船上去登记。这时,惊慌失措的妈妈才开始生火煮晚饭给我们吃。她用捡来的一篮子菜披叶和从街上带回来的两大碗饭煮了一大锅菜粥。她边烧火边跟我们说:“往后没得吃了,听说家乡里的人在靠胡萝卜樱子度命。”
一会儿爸爸就上船了,他告诉妈妈说:“轮船上的人说,这批船明天就要拖着上路。这回怕的是溜不掉了,我看过了,那轮船上有七八个戴着红膀套的人,岸上还装了探照灯。”
“这怎么办呢?送回去就是死路一条。”
“现在没办法,只能跟着走。听说拖到家乡县城把我们交给当地政府就不管了,眼下当地政府没人问,我们还能把船再行回来。这批船当中就有几条是上次送过一回的。我还想,这边也不是养爷的,街上一要粮票就没法混了,倒不如将这船撂掉上江西。”
“只能这样了,等送到江北再想办法。”
三天后的一个中午,这一批船就被拖到了江阴江口。风不大,船上人都以为马上就要拖着过江了。后来船队却停了下来,轮船上人说,今天不过江,允许船上人上岸去买些吃的东西。爸爸虽然晓得这里没粮票是买不到任何熟食的,但还是上岸买了十几斤洋山芋,这东西能当饭,过了江不一定能买得到。
爸爸刚从岸上回来,就看到有几个穿着制服的人在前面船上翻东西。开始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才知道,那些人是上海市公安局的警察,因为那边正在侦破一宗较大的盗窃案,这些从江北过来的难民船有重大嫌疑,因而警方就赶上来对这些船进行搜查,希望能从中找到破案的线索。
爸爸对妈妈说:“别怕,他查他的,我们又没做过做过什么犯法的事。”
不曾想到,那些人在我们船上却查到了“罪证”。他们查出了缝在被子里的一大堆钱和包在旧袜筒里的十几块洋钱。也许他们在其它船上一无所获,对这个重大发现兴奋不已。有个年纪大些的警察将钱清点了一遍。说:“钱是七百五十元,洋钱是十六块。”数钱的那个警察爸认得,是黄浦派出所的。爸爸连忙对他说:“你们千万别误会,我可从来没做过犯法的事,这些钱还是几年前做生意存下来的。”有个高个子的中年人像是带队的头头,他用凶狠的目光审视着爸爸说:“有这么多的钱,你还弄这条破船出来?”
后来听说,那么多的钱在当时可是一笔巨款,那是一个工人好几年的工资,按国家的统购价可以买到上万斤粮食。在我们这样的难民船上搜查出这么多的钱是让人匪夷所思的。
爸爸还在辩解:“你们别不相信我,我以前做生意是用的是一条一万多斤的大船,这条船才买到手五六天,这些钱真的是以前存下来的……”
“好了,你别再罗嗦了,跟我们回去接受调查,如果这钱真的与那宗盗窃案无关就放你回来。”那人说完就拿了挂在腰间的洋拷子将爸爸的两只手拷了起来。
妈妈哭着死命地抱住爸爸,对那几个人说:“你们冤枉好人,我不让你们把你带走,他走了这一帮儿女哪个养?”此时,我们姐弟三个也一齐大声地哭了起来。
大概爸爸晓得,这时候无论怎样撒泼都无济于事,他反而安慰起妈妈来,他说:“不会有什么大事。真金不怕火炼,我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他们查清楚了马上就会放我回来,船到县城后你们先把船行回家,等我回来再说。”
就这样,爸爸就被带上了停在河边的那辆黄帆布篷子的小汽车,一转眼便成了罪犯。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轮船上就有人拿着洋铁皮做的喇叭喊:“都快起来,马上就要过江啦!”没过多会儿,轮船上的机器就响了起来。
江面上风不是很大,但浪可不小,一长溜被串在一起的二十多条小船一会儿被抛上浪顶,一会儿又陷入浪谷。轮船上的机器声、浪涛拍打船舷的声音和船与船之间的碰撞声此起彼伏。不时还能听到船上人的惊恐叫骂和孩子们的哭声。与我们并排着系在一起的那条船是夫妻俩带着两个孩子,船上的那个男将老是盯着两条船中间的缆绳看,那根与胳膊差不多粗的大索此时激崩崩的像是要断。他心事重重地跟妈妈说:“我就愁这根缆绳吃不消,缆绳一断就没得命了。我上一回被拖回来时就是在江心里断了缆绳,纠缠在一起的十几条船向下游漂了好远才被重新挂上轮船,那天风没今天大,今天可千万不能断。”
妈妈问他:“原来你已经被迁送过一回了,这回还准备再过来吗?”
“不了,这回刚到上海五六天就又被逮住了,不能来了,蹲不住了,我想到了县城就把船丢掉,带他们上江西。”
“船不要了?”
“不要了,反正已经上了社。”
幸好,那天他担心的没发生,只花了半个多小时船队就进了江口。
一路上妈妈愁容满面,心事重重,成天不说一句话。在上海上路时船上只剩下四五斤米,现在连爸爸在江阴买的那点洋山芋也吃光了。她担心爸爸会在监牢里被屈打成招,同时又愁接下来拿什么东西来填我们的肚子。
到了县城的那一天是个阴沉沉的下午,刮着很大的北风,空中飞舞着从树上吹落下来的枯叶。轮船上的人收起了缆绳就回去了,他们算是完成了任务。妈妈㧟了个篮子准备上岸,上岸前我看到她脱下棉袄从夹缝中掏出一些钱,她说:“幸好那几个逼养的没查我身上,要是把这点钱也查走,就身无分文了,这里面还有半斤全国粮票,是卖菜时人家给我抵菜钱的,我上去买几个烧饼再买点青菜上船烫菜粥给你们吃。”
妈妈上船时,我们只看到她手上拎了一捆青菜,篮子里是空的,进了船舱才从怀里掏出四个烧饼。她说:“半斤粮票买了五个小烧饼,哪晓得刚放到篮子里就被小叫化子抢去一个,那个孩子跟三来差不多大,下身还是穿的一条破单裤子,一双小手黑秃秃的,他抢到烧饼后没命地溜,我没追他,追也追不上。”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迷糊中听到妈妈跟姐姐说:“你再同弟弟们睡会儿,我先把船往家里摇,西北风很大,是顺风,不要你吊橹帮。船上没东西吃了,等会儿你起来烧点青菜当早饭。”
我是被钻进船舱里的冷风冻醒了的,起来后,看到妈妈一个人在船头用橹掌着舵,风太大了,小船像一片枯叶似的被风推着向前,行得还挺快。妈妈用夹肢窝夹着橹,脸和手都冻紫了。她说:“要是船上有朗风的篷,六七十里路晚上就能到家了。”
天快黑时,大风把我们吹到一个叫唐镇的地方,那个地方是个小镇,离我们家还有十七八里路,以前听妈妈说过,她的外婆就住在这里。这个小镇上有个国家设的粮站,院子里有一排高大的露天粮屯,社里送公粮买余粮都是送到这里检样入库。妈妈准备将船停在这里过一宿。她看到河中停着一长溜装满货物的拖队,因为是重载船,靠河边的里档正好能将我们的小船插进去。她说:“好,这里避风,就停这里。”船停好后她又跟我们说:“我上岸去一下,你们今天只吃了点青菜,我去想想办法,虽然你们的老婆奶奶已死了好多年,但还有两个表叔住在这里。”
妈妈上岸后,我们看到那大船上的人都进了艄舱篷子,船上全是装的鼓鼓囊囊的麻袋,麻袋外面还粘着稻粒,我和弟弟就用小手捡拾那上面的稻粒放嘴里嚼,生米的味道甜甜的,真好吃。姐姐看到后就从船舱里拿出一把剪子,小心翼翼地将麻袋戳了个小眼子,她不敢将眼子戳多大,她怕犯法,她用手指慢慢地往外掏了几大把稻谷后就用一团旧布条又将眼子塞起来。
没多会儿妈妈就空着手上了船,她垂头丧气地说:“没遇到人,弟兄两个全家都上了江西,岸上连青菜都没得卖。”姐姐轻声地告诉妈妈:“我偷了大船上几把稻,三来四来要生嚼,我不曾肯,我想上岸拾两个砖头将稻壳子磨掉煮粥吃。”妈妈说看到了那几把黄澄澄的稻谷后低声说:“你这丫头真胆大,被人家逮住就没得命了,快点把船弄出去。”她说完后就轻手轻脚地将船摇出去了。一直摇到小镇东头才放心地停船上岸找砖头。
那几把稻磨了半斤多糙米。妈妈说:“这点米煮粥不够吃,我再上岸看看能不能偷到些青菜。”
那天是个黑星夜,外面伸手不见五指,妈妈拿了个小布袋子摸上岸,过了好长时间才上船,还真的偷到了半袋子小青菜。她说:“这菜是栽在生产队打谷场上的,栽得晚,棵头小,一块芦席大的地方就拔了这么多。”后来我们就七手八脚地择菜,那菜又老又小,叶子都冻成了酱红色。(下一章节:“鱼米之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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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5-6 19:23:4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江苏
十  “鱼米之乡”
第二天到家时已经过了午后。风还没停,阳光有气无力地洒在空旷的村庄上。那个水码头就是一年前的那天夜里上船的地方,十几步远就是我们家的院落。可能是因为风大天冷,码头上没有人,上了岸才看到一个半大的男孩子戤在朝南的土墼墙上晒太阳。那孩子穿了件脂油突突的破棉袄,两只手笼在袖子里,他缩着脖子对我打量了一会儿就突然叫了起来:“你是三来,你长高了,你回来做什么?”他这一喊才让我记起了他是住在我家屋后的三小,他比我小一岁,原来个子跟我差不多高,我们整天在一起疯玩,印象中他特别凶,爬起树来像个猴子。我说:“三小,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他有气无力地说;“没得吃,爸爸上江西了,我们快饿死了。”这时妈妈和姐姐们都上了岸,三小也跟着进了我家院子。
院子的大门被人卸走了,堂屋门也没锁,只搭了个门搭子。天井的一头有一排用土墼砌的大灶,三小告诉我们说,这里是队里的大食堂,才散伙了半个多月。三大间空屋里除了房间里有两张空床,堂屋里有个笨重的家神柜和两个泥瓮子,其它的东西都被搬空了,连桌子板凳也没留下一张,记得我们离家时,屋里可是满满当当的家具和农具。妈妈看到西房间里大哥大嫂睡的那张床上还铺着穰草,就问三小:“还有人在这里睡过?”三小说,是开食堂的那会儿煮饭的陈老五睡的。
后来妈妈对我们说:“你们还是到船上去,我到你们大爸大妈家去一下,你们今天还没吃东西,要想法子弄点吃的。”我听了就也跟着妈妈去了。
大爸是爸爸的大哥,家住在庄子东头河边上,我爸爸是老四,听说比大爸小十好几岁呢。我的两个堂姐早已出嫁,还有个堂哥跟我家二哥同龄。我们进去时只看到大妈一个人坐在爬爬凳上择胡萝卜樱子。她一见到我们就很惊讶地说:“啊,怎么是你们,甚时回来的?”妈妈揉了眼睛说:“大妈,我们家遭难了。”接着,大爸也从床上起来了,他颤巍巍地拖了张板凳对妈妈说:“老四家,你先坐下来,好好地说,到底是什么回事。”妈妈声泪俱下地说了一遍我家这几个月经受的劫难,接着就打听起现在家乡的情况。大爸说:“食堂散掉后,走掉很多人,年轻的去了江西湖北,你侄儿也跟他三叔一家走了,还有精神好一点的老人和孩子跑去海边上讨饭,只有像我们这些飞不起跳不高的没脚蟹守在家中,算起来我们这个队里只剩下了四五十个人。”
“这些人留在家中的人,还能从队里分到点粮吗?”
“粮是一个多月见不到了,食堂散伙前的一段时间庄上就没粮了,靠水煮胡萝卜混了十多天。现在留在家中的人,每隔三天分一回胡萝卜,一人一天二斤,说是萝卜,其实是连着樱子秤的,樱子为主,只有一些很小的萝卜头。队长说,队里就种了这三四亩地胡萝卜,吃光了大家就一起做菩萨。看来像我们这样的人恐怕是很难挨得到过年了。”
“这么说,我现在只有去找队长了,不晓得能不能跟他要到点胡萝卜?儿伢们今天还什么都没吃呢。”
“噢,怕的不好要,三天分一回,要到明天晚上才分呢,”
“萝卜田在什么地方,我晚上去偷。”
“更不行,那个看萝卜田的三麻子现在是个畜生,听说前几天的夜里,三小的妈妈去偷萝卜被他逮住了,后来被他摁在铺上做过一回那种事才放她回来的。”
说到这里,大妈插话了:“先别说了,快把我择好这些萝卜樱子拿上船烧把儿伢们吃。”
“我拿走了你们晚上就没得吃了。”妈妈看着那半篮子萝卜樱子进退两难地说。
“没事,你先拿走,我这还有一些呢,我再择。过了今天,明天再说,估计明天晚上还有得分。”
“这么说,我就拿走了,不过,我明天一定会想办法还你的。”
就这样,我们晚上才吃到了从大爸大妈嘴里匀出来的一点胡萝卜樱子/。
那天夜里,我们娘儿四个就睡在西房间里的那张空床上,虽然家里一无所有,但比睡在船上舒服得多,因为屋里没得风,床上还铺了穰草,就是饿得睡不着。迷糊中听到妈妈跟姐姐说话:“莲丫头,你起来,跟我去田里偷胡萝卜。”后来她们两个人就悄悄地出去了。我更睡不着了,我担心那个三麻小会为难妈妈,我听不懂大爸说的“做那种事”是什么意思,但猜想得到肯定不是件什么好事。过了好长时间她们才回来。妈妈一进来就把从船上带回来的马灯点着了,我看到地上有个装满东西的洋面袋子,怕是装的胡萝卜。我问妈妈:“三麻小没逮到你?”妈妈说:“我没偷,我是直接跟他要的,这些萝卜还是他帮我摸黑挖起来的。你别听你大爸说,三麻小不会对我怎么样,我们家救过他的命。”后来才知道,三麻小是个孤儿,小时候得过天花落下了一脸的黑麻子,三十多岁了还打着光棍。算起来跟我们同辈,平时遇到妈妈都要叫一声“四婶妈”。,有一年他在上海街上讨饭,得了病躺在路边的廊棚里,是爸爸将他驮上船救了他一条小命。我又说:
“妈妈,我饿得睡不着,让我吃几条胡萝卜吧。”
妈妈说:“还没洗,有泥,明天早上煮熟了吃吧?”
“我就吃生的,不要洗,用穰草揩一下就能吃。”
后来妈妈就抓了一把胡萝卜给我,我坐在被头上,也顾不得揩干净就吃掉了。
第二天一大早,妈妈就给大爸家送去了一些连着樱子的胡萝卜,并且请大爸给二哥写了封信,大爸小时候上过几年私塾馆,老弟兄几个只有他识一点字。
一连刮了几天北风,那天上午天特别冷,庄前的小河冻得像一面大镜子。高荣富来过一回,他是以前的农业社长,听说现在是庄上的支书,他穿着一件棉大衣,脸上的气色还不错,听说这人跟爸爸同龄,但看起来要比爸年轻得多,更不像是一个多月见不到一粒米的人,他听到我家的一些情况后也没说什么同情的话。只是要妈妈赶快将船篷子拆掉,说是要用这条小船做渡船。临走时还恶狠狠的对妈妈说:“你们将队里的大船偷出去,现在只带了这条小破船回来,现在不跟你说多少,等老四放出来再跟你家算账!”
(下一章节:再次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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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5-8 09:17:48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江苏
十一   再次逃离
那天下午,大妈过来跟妈妈说:“老四家,你也要跟我一起下田去挖萝卜,红狗子队长说了,哪家没人去挖就不分给他家。如果你家没人去,分萝卜时就要说废话。”妈妈说:“好,我跟你去,就是我连一把小铲锹也没得。”“没事,走吧,我替你多带了一把呢。”
过了会儿,三小来了,他叫我跟他一起下田,说到挖萝卜的田里能拾几个胡萝卜吃。那块田离庄子很远,路上还要拉渡船过河,田野里冷风呼呼地刮,我们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走了好多会儿才走到那里。那十几个挖萝卜的老头老太太好像知道我们是去做什么的,一人给了我们几条稍大些的胡萝卜,他们自己也在不停嘴地嚼着生萝卜。我们就也学他们那样把萝卜在衣袖上揩一下就放嘴里咬。
后来那个叫红狗子的队长撑了条船来了,真弄不懂那个又矮又瘦的小老头怎么会叫这个名字。队长说:“你们不能这样只顾吃,本来萝卜就没长得大,都被你们吃掉了,分回家的就剩下樱子了。”我们看到,那块萝卜田挖得只剩下一个角落,蒙在上面的一层萝卜樱被风霜冻得像枯穰草。有人问队长:“这点萝卜吃光了吃什么?”队长说:“我也不晓得。挨一天算一天吧。”
晚上我们也分到了一大篮子胡萝卜,说是二十四斤,差不多全是樱子,纵然有几个萝卜头子,也小得像指头。这就是我们娘儿四个三天的“口粮”。
两三天后,下了一天雨夹雪,晚上才停下来。妈妈说:“我晓得你们喝了几天萝卜樱汤,难过煞了,今天夜里我想再上三麻小那里去一回,去跟他要点胡萝卜头子,再不想点法子我们娘儿们就要饿死了。”我说:“你喊我,我跟你一起去。”“不要你去,路上滑。”后来我还是跟着去了,还好,路上结了冰,不滑。
三麻小见到我们时好像很无奈,他说:“四婶妈,你又摸得来了,今天不好弄,昨天挖的大半篮子萝卜头都被红狗子队长拿走了,说是跟会计他们碰头煮夜餐吃。要不等天好起来我挖一点匟铺底下你再来拿?今天上冻,没法挖。”妈妈说:“没事,冻得不结实,你睡你的,我同三来去少挖点儿。”后来还是三麻子帮着挖了半篮子泥嘟嘟的胡萝卜,还好,只是土面上冻了一层,下面没冻。
第二天早上,妈妈刚煮好了一小锅萝卜头子,大妈就过来了,她眼泪汩汩地说:“你家老大已经两天不吃东西了,他说吃了萝卜樱了肚子里像草把揉,不肯吃了,看样子这回怕挨不过去了。”妈妈听后就连忙拿了条旧毛巾包了些煮熟了的胡萝卜给大妈。说:“你把这些萝卜拿回去给他吃,等会儿我去看他。”
我跟妈妈走过去时,看到大爸已经起来坐在铺头上。他说吃了点热胡萝卜身上舒服了些。后来,妈妈就坐在房间里跟大爸大妈谈了会家常。先是妈妈问:“我家的那些家具都被人搬哪去了?”大爸告诉妈妈说:“可能是被人顺带搬到城里卖掉了。”
“那些旧东西还值钱?”
“值什么钱,都是卖给城里人当柴禾,一张好好的斗拐儿大桌子才能换到一斤粮票,人都饿疯了,什么也不要了,只要能换到点粮票买点熟食填肚子就心满意足了。”
“噢,怎么就过得这个样子?我看那个高荣富还跃武扬威的不蚀威风,他怎么有脸在庄上跑的?”妈妈有点忿忿不平地说。
“个个庄子都一样,也不能全怪他,刚收过稻的那会儿,上面号召“放卫星”瞎报产量,他也只好跟着谎报,明明一亩地才收了三四百斤,一下子就瞎报成一千多斤,后来上面要村里按报上去的产量卖余粮,卖不出也脸打肿了充胖子,连口粮都卖光了,上面来人检查时就将稻稳子(扬场的二脚料)屯起来再在上面铺上一层稻,谎称是留足了口粮。再后来庄庄办食堂又瞎吃掉一些粮。说到底都是干部要面子,怕丢官,顶不住上面的压力才弄成这个样子的。你说怪他吧,人家庄子上也一样,哪个敢说真话立马撤职。”
“这么说,他们干部现在也没得吃。”
“他们的家里人也比我们好不了多少,但听说他们几个大队干部常常在仓库里偷着煮饭碰头。小队干部没得吃,只能偷着吃点胡萝卜。”
“大队仓库里还有粮?”
“那里保管着好几千斤稻种,有人看到他们夜里叫四哑巴偷种稻出去轧米。”
“四哑巴是高荣富的四叔?”
“是的。他现在看仓库,听说打了大半辈子光棍的他现在倒行上了桃花运,庄上有好几个婆娘跟他好,人饿疯了就不要脸了,送过去跟他睡一回顶多给个斤把米。”
“高荣富也不管他?”
“他不好管,他自己嫖婆娘也是从他四叔那里拿米。听说庄上的婆娘他想到哪个就哪个,人家只怕他看不上。”
“这狗日的,也不怕报应。”妈妈恨恨地说过后就同我一起回家了,路上她关照我:“今天听到的,千万不能在外面瞎说,要犯法的。”我说:“我晓得,我不说。”
有一天,三小跟我显摆说:“三来,我告诉你个事,你别在外面说。”
“你说什么事,我不告诉旁人。”
“我家早上吃的萝卜樱粥里还放了一些米,好吃得扎实呢。”
“噢,是这事,米是哪来的?”
“妈妈不肯说,叫我们不要问,不过我晓得,是高荣富送的,夜里我起来尿尿时听到他在妈妈睡的铺上跟妈妈说话。”
“你不是也跟你妈妈睡在一起吗?”
“以前我们姐弟三个都是跟妈妈一起睡的,可昨天晚上妈妈抱了条被子上东房睡了。”
“这么说你妈妈是跟高荣富做那种事了。”
“什么是‘做那种事’?”
“这个我也不懂,不过不是件好事,你告诉我就罢了,千万不能再告诉旁人,是犯法的事。”
“嗯,我晓得了,我哪个都不说。”
十多天后的一个晚上,妈妈对我说:“红狗子队长说了,那块田里的胡萝卜挖光了,以后再也没得分了。三麻小棚子也拆掉了。还说明天允许各人去萝卜田里再翻寻一遍,哪个翻到哪个拿家去。我想和你姐早点去,你跟四来在家里别乱跑。”我说:“我跟四来也一起去,四来,你跑得动吗?”四来说:“跑得动,我也去。”大概他晓得到那里总能翻到一些小萝卜头子吃。
那天我们娘儿四个收获不小,翻了两大篮子,不过大都是些干枯了的樱子,偶尔碰到一个指头大的小萝卜头就被我和四来当场吃掉了。
第二天早上,妈妈说:“我要去一趟邰家窑,看看能不能想办法在那个镇上弄到点粮食, 这样下去我们娘儿们就要饿死了。”我说“我也去。”“你不能去,二十多里路呢。你听话,好好在家呆着,我能想到办法晚上就回来煮米粥给你们吃。”
那天天快黑时妈妈才回来,一进门就欣喜地告诉我们:“我弄到米了,马上就煮一顿米粥给你们吃。”晚上妈妈才告诉我们,她在镇上用耳朵上的金环子跟人家换了十斤米,她还说那个拿粮票跟她换环子的胖婆娘是镇里的一个什么干部。
又过了四五天就收到了二哥从甘肃寄回来的信,随信还寄来了一百五十元钱。
二哥信上说,那边的情况比家乡好一些,农村里的公共食堂一直没关,他叫妈妈赶快将我们带过去,信上还说:“爸爸没犯什么法,可能是错抓,不可能关多长时间,你跟大爸说一下,爸爸一回到村里也立即叫他赶过来。”
大爸读过信后就对妈妈说:“老四家,照这么说,你赶快把几个儿伢们先带过去,别犹豫,马上就要过年了,再不走你就只能带他们出去讨饭了”
“我们走了,他爸回到这里怎么办?他被抓走的那天照应过我的,要我们在庄上等他。人也抓进去二十多天了,怎么连个音信都没有?”妈妈一时拿不定主意。
“不能等,你现在不要担心他,他在那里面虽然也吃不饱,但好歹饿不死人,听说一天还能喝到两顿薄粥呢,还有人饿急了在外面故意找法犯想进去呢。他哪天回来我跟他说,叫他也赶过去。”
“这么说,我带他们走时还从上海上火车,我想先去打听一下他被关在什么地方,我想去看看他。”
“好是好,就是怕的你找不到关他的地方。”
“那天抓人的警察当中有个人是黄浦派出所的,我先到黄浦去问他。”
“这样行。”
妈妈拿定了主意后,第二天又去了一趟邰家窑,用二哥寄来钱又跟人家买了十斤米。她说:“这点米竟然花去了五十元钱,按官价能买到四百多斤呢。”她还说:“路上的路费花不了多少钱,就是怕买不到东西给你们吃,带着这点米上路就不愁饿死在路上了。”
临走的那天,妈妈同我们一起去了一趟大爸家,给了老两口十元钱和装在一条旧袜筒里的斤把米。记得那一天是一九五八年农历腊月十八,让我们没想到的是,我们走后十天大爸就永远闭上了眼睛,听说那年除夕留在庄上的人每人分得了六两米,可怜的大爸没能等得到。那年他五十九岁。(下一章节:青阳探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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