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无家可归 晚上一家人吃掉一大锅用浑浊的江水煮熟了的胡萝卜缨子,里面本来没几个萝卜头儿,都被我和弟弟摘下来生吃掉了,妈妈特地留了一大碗,说等那丫头醒过来给她吃。 夜里,风还没停,好在船的四面围着芦苇,颠簸得不是太厉害。我们一人家人都没脱衣裳,挤在中舱里过了一夜。天快亮时,我迷迷糊糊地听到妈妈在跟那丫头说话。 “我这是在那里?”是那丫头有气无力的声音。 “你醒了,不要怕。这里是昨天跟你家一起过江的那条篷子船,你是抱着木橹漂在江上被我们救上船的。” “噢,我记起来了,爸妈和弟弟都死了……”接着就呜呜咽咽地说不出话来了。 “姑娘你先别伤心,这都是命里注定的,幸亏遇到我们,你是命不该死,还要打起心肠往前过。”妈妈的劝解没起到作用,那丫头反而放出了大声。 “由着她发劲哭一会儿,心里会好过些。”爸爸说完就钻出篷子上了船头。 “风小了,像是调过西风来了。你快出来,这时风不大,我想,我们还是把船往回行,这时候向东是顺风顺水,我估计昨天也不过向西漂了二十多里路,用不了一个时辰就能回到江阴港口。船上一点吃的东西都没有了,到了江阴才有办法。”妈妈听爸爸这么说就立即爬出篷子。没多会儿,船身又颠簸起来了,但不像昨天那么颠得凶。那姑娘还在嘤嘤地哭。我挤坐在二哥的旁边又睡着了。 我睡醒时,发现船停在一个城市里的夹沟中,河很狭,两边挤满了楼房,只能看到头顶上一线天空。 是个好天气,妈妈在篷子上晾晒昨天打湿了的衣裳。那姑娘还在被子里抽泣,大概是哭不动了。没看到爸爸和二哥,妈妈说他们上街去买吃的了。 妈妈在舱里翻出了一套她穿过的旧小褂裤和棉袄棉裤,对那姑娘说:“别哭了,先起来将衣裳穿起来,只有这两件单褂裤,你穿的夹衣一时半会晒不干,冷的话就先把棉袄棉裤套起来。三来四来先到船头上玩一会儿,让大姐姐穿衣裳。”妈妈没赶姐姐出篷子,我知道因为她也是女孩子。 我在船头上听到妈妈向那姑娘断断续续的问话,知道了一些那姑娘的情况:姑娘叫秋红, 姓王,今年十七岁。是离我们庄子十多里的一个小舍子上的人。一家四口是准备上江南去扒河蚌的,她们家以前在那边扒过好几个冬天的河蚌。 “看你肚子瘪成这样子,肯定饿了。船上没什么吃的了,只有昨晚吃剩下的一碗萝卜缨子粥,我热给你吃?” “我吃不下去,我想到江边上去看看,打听一下昨天曾有人被救上来。” “这里离江边倒是不远,不过,我看你还是别犯呆了,那么大的风,哪有人敢出江救人?你能碰巧遇到我们也真算是命大。我与他爸商量过了,先把你带到上海,到那边再给你家里打封信,噢,你家里还哪些亲戚本家?” “没亲戚本家,奶奶只养了爸爸一个人,只有小时候爸妈给我做了一门亲,也是本庄的,说是明年秋后要带我过门。不过,他们一家在前些日子也上了江西。不晓得到了哪里。” “这么说,就只能先跟我们走了,等到了上海再想办法打听他家的地址。” 她们正说话间,爸爸和二哥就上船了,爸爸背了一洋面袋子东西,说是买的菜场上的洋山芋(马钤薯)。妈妈说:“快让我洗一下放锅里煮,儿伢们都饿煞了。”洗的时候,弟弟拿了一个就放嘴里啃,妈妈说:“别忙吃,这个不是山芋,不能生吃。”弟弟没听妈妈的,竟然嚼着咽下去了,并说:“能吃,就是不甜。” 一大家人吃掉一大锅煮熟了的洋山芋。秋红也斯斯文文地吃了几个,她穿了一件妈妈的小棉袄,样子太像丢在家中的子嫂了,个子不算矮,瘦瘦参参的,一张苍白的白果脸上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此时眼神忧郁,略显红肿。记得给大哥送葬时的嫂子也是这个样子。 妈妈问爸爸:“街上一点熟食都买不到?” “一样都买不到,全要粮票。我们马上开船,看看到乡下去能不能用高价跟庄户人家匀到点粮食。” 那天晚上,船停上大河边上过宿,旁边停了一长溜大货船,最前面是一条轮船。听船上人说,他们是家乡县城的一个国营运输队,是送稻谷去上海的,现在是空船回江北。爸爸跟最后面的那条船上人商量说:“我们船上的儿伢们已经有好几天没见到粮食了,能不能匀两三斤米给我们。”船上人说:“我们的计划也不够吃,不过,我们船上还有点儿稻谷,是卸完货在舱里扫出来的,你要的话一元钱一斤卖给你。”爸爸说“好,有多少都秤给我。”后来一过秤竟然有四十五斤。虽然那时大米的牌价一斤只有一角二分,但爸爸还说这稻买得不贵,因为黑市上的米已经卖到两元五角一斤了。 妈妈说:“有这么多的稻,能混好些日子了,就是上哪里去将它轧成米呢?” “这个不用愁,明天肯定有办法能吃到米粥。有粮食在手上总会有办法。” 晚上还是吃的洋山芋,那么多米裹在稻壳子里,没办法吃。 第二天早上开船前,爸爸上了一回岸。搬来了三四块大砖头,对妈妈说:“不要你行船,你就用砖头磨稻,磨出米来把稻壳子吹掉就能煮粥吃了。” 早饭还是吃的洋山芋。天气不丑,刮着悠悠呀呀的东南风,是逆风,行船只能靠两把木桨。父亲仍然是掌着头桨,二哥划二桨,秋红不时会换他到舱里歇气,她划得比二哥还熟练些,听说她没上过学,从小就跟着爹妈在江南弄船。后来她还换爸爸划了会儿头桨,划那把桨是要兼作舵手的,爸爸说:“想不到你还懂船性,头桨也能划。”河边上有纤路的航道,二哥就和秋红一起上岸拉纤,爸爸在船上掌舵。二哥没做过行船的活儿,秋红像是老手,遇到河口要上船过河时,都是秋红匡纤绳,上船上岸时也比二哥敏捷得多。 船中舱里,妈妈和姐姐在用砖头磨稻谷,我看到那活儿也不是太难,将稻铺在砖头上,用另一块砖头在上面来回磨几下米就从稻壳中挣扎出来了。不过当我抢手纳脚地也去弄时,发现我不会用力,有时用力重了就将米磨碎了,还有的竟然磨成了米粉,妈妈说:“你别作怪,你不会弄,你就帮着吹稻壳子吧。吹稻壳子倒是个轻巧活儿,就是一边用手抓起一把混着粗糠的米往另一只手上掉落,一边用嘴对着吹气,吹净了粗糠后再将其中没脱掉壳子的稻粒捡出来。 那天中午,吃了妈妈煮的一大锅纯米粥,好几天见不到米了,那米饮汤喝到到嘴里就像是喝的油。 饭后,二哥和秋红上岸拉纤时,妈妈跟爸爸说起了秋红的事。妈妈说:“这丫头跟芹丫头一样大,一看到她我就想起那个苦命的人。你晓得吗,她没处去了,庄上没得一个亲人,跟她定过亲的那户人家也上了江西,看来我们只能把她留在船上了。” “只能这样了,我也看这丫头挺可怜的。再说,看样子她还勤劳懂事,留在船上也吃不到我们的闲饭。我还想到,如果二来没定亲,还能把她留下来做媳妇呢。” “这个不可能,两下里都定过亲了。我倒是想认她做干女儿,就当是我们多养了个丫头。” “也好,过些日子再说吧。” 晚上歇宿时,妈妈对秋红说:“你就跟我一起睡船艄里吧,他们五个人睡中舱。”秋红说:“好” 船艄舱的铺舱板上安放了两个泥锅腔,只有二三尺宽的地方能睡人,秋红没上船时是姐姐跟妈妈睡的,现在只好叫姐姐也挤到中舱里了。中舱的铺舱板上也只有一张大床那么大,原来我是睡在爸爸的脚头,现在让给了姐姐睡,我就跟二哥和弟弟三个人挤一个被窝。船头上不睡人,因为在行船的途中,为了省得天天拆卸,那上面的活动篷子不苫。 夜里,迷糊中又听到秋红在哭,妈妈小声地劝解着:“别哭了,哭又哭不回来……你跟着我们也别过意不去,他爸跟我说了,就当你是我多养的一个丫头,你放心,只要我们有一口吃的也决不会让你饿着。” 四 天堂上海 终于到了上海。 我们泊船的地方叫小菜弄,那里停了不少江北过来的难民船,大多数是苫着草篷子的小木船,盖着毛篷板扇子的只有我们一家。 那些船上人大都衣衫褴褛,面容憔悴。听爸爸说,他们所做的行当五花八门,大多数是拾荒或是是捡三合土,三合土就是将捡来的碎砖碎瓦用锤子敲成鸡蛋大小再卖给人家筑路。有个老头告诉爸爸:一个大人一天也能赚到块儿八角钱,街上的熟食不要粮票,也能勉强地混饱肚子。妈妈问爸爸:“你打算也做做这营生?” “这交易又脏又累,我不想做,我想明天早上上街打听下行情,看能不能先做几天菜贩子。” 妈妈说:“我也是这么想的。那行当我们做过,应该能行。” 第二天早上,爸爸上街时还带上了二哥,他们还带了一个竹篮子,篮子里放了个陶盆。中午回来时还真的带了一大盆米饭。爸爸兴奋地告诉我们说:“这下好了,街上什么都能买得到,我们碰到有一家大食堂卖米饭,一大碗一角钱,买两碗饭只要搭一碗一角钱的菜汤,随便买多少。我们花九角钱买了六大碗饭和三碗菜汤。”说完他就叫妈妈拿碗盛饭,妈妈说:“锅里煮了一锅子粥呢,要不留着烫晚饭?”爸爸说:“你们已经记不得哪天吃过纯米饭了,先把饭分给他们吃掉,我跟二来吃过了。粥剩下下来留晚上吃。”后来我们五个人就分掉了那一盆饭。 爸爸还告诉妈妈说,他跑了几个菜市场,看到也有江北来的人在做流动菜贩,他们每天起早到批发市场批一担菜,然后挑到菜场旁边卖,行情好的时候,一天能赚一块多钱。 “下午我同你上岸去置办三副卖青货的担子,明天就去拿货(批发)卖。”妈妈是打算让二哥跟他们一起上街学做小生意,叫秋红在船上照看我们。 “大爸,大妈,多办一副担子吧,我也去,我以前跟爸爸卖过河蚌,还会用小刀劈河蚌呢。船上有菱丫头照看弟弟们就行了。”因为爸妈的年纪比秋红她爸妈稍大些,这几天她都要是叫爸妈大爸大妈。 “也好,四个人上岸拿两样货,二来跟着我,秋红跟着你,跑两个菜市场。因为品种不同。两个人在一起不会影响生意。”爸爸这一说就算是定下来了。 晚上,八个篾篮和四根毛竹扁担就买上了船,还买了四把小秤。爸爸用麻绳将篮子系上担绳,就做好了明天上岸的一切准备。 停到了一个固定的地方,船上还是比较宽敞的,因为船头上也装起篷子,晚上是可以睡人的。于是秋红和姐姐菱丫头就被安排睡到船头上,这样大家都不觉得太挤了。 第二天太阳偏西时,妈妈和秋红就上了船,告诉我们说,拿的货都卖掉了,算起来两个人赚了两块六角钱。她们还带了好多米饭,是包在妈妈顶头的方巾里带回来的,秋红的菜篮子里还有半篮子黄芽菜披叶,说是捡的菜场里的,晚上可以用它和在米饭里煮粥吃。 过了会儿,爸爸和二哥也上了船,他们跑的那个菜场要远一些,货也卖空了,就是算下来两个人只赚了一块九角钱。 听他们说,在批发市场上批了二百斤包心菜和八十斤洋葱,分到各人的担子里时还过了秤,爸爸是一百一十斤包心菜,妈妈是九十斤,二哥和秋红两个人各四十斤洋葱。 爸爸笑着对妈妈说:“我知道做生意做不过你,你心黑,会短人家秤。” 妈妈说:“短秤也是小小不应的,做生意哪能瞎短人家秤,主要靠的是嘴要甜一点,手要紧一点,你大手大脚惯了,能做到这样就不丑了,如果天天能赚到这么多除了吃饭还能落下点钱来呢。” 爸爸也带回了几大碗米饭,说,船上还有点砖头磨的糙米先省着别吃,要留到冬天落雪下雨上不成岸时吃。 晚上听到妈妈和爸爸小声地商议事情:“真想不到,秋红这丫头还是个做小生意的好手,她还会说一点江南的蛮话呢。别看她瘦参参的,力气还不小,在上菜场的路上还抢着换我挑了一段路的重担子。” 爸爸说:“这就好了,二来也要换我挑,我没让,我那担子太重了,他没挑过。噢,我寻思,这天一天天的冷了,总不能让她穿你的衣裳过冬吧,明天你要替她买些布上船,先把棉袄棉裤做起来。” “这个我想好了,今天看到街上的地摊上有卖旧衣裳的,都是大半成新,价钱也不贵,我想明天先替她去挑几件。” “我听说旧衣摊上卖的是死人穿过的衣裳。”爸爸有点担心地说。 “没那回事,那些衣裳都是城里人嫌旧嫌式样不好才扔掉的。明天去看看再说吧,有合适的就买,丫头不想要的话我就替她买些布上船做。” 第二天上船时,妈妈果然替她买了两件旧衣裳,是一件格子布做的棉袄和一件棉绒裤。看起来还像是新的。棉袄的式样是城里姑娘穿的那种对面襟,穿在身上挺洋气。菱丫头羡慕得要死,说:“秋红姐姐真彤(方言美丽漂亮),我也要留一条像你那样的长辫子。”晚上妈妈告诉爸爸说:“买得很便宜,两件衣裳才花了三块五角钱,那棉袄有八九成新呢。绒裤是秋红要买的,她说:‘有了这个衬在夹裤里面就不要做棉裤了。’过几天再买些新洋布替她缝一套换身的小褂裤,贴身穿的衣裳不买旧的。” 过了几天,妈妈就买回了一块花洋布。秋红说:“只要大妈帮我裁剪好,我自己会缝,以前在家里我自己的衣裳都是自己做。”后来,妈妈看到她做的针线果然又快又细作,就由着她自己慢慢做了。 贩青货卖就是早上要起大更头拿货,下午是比较闲的,有时候在岸上吃过饭,回到上船就没事了。不过,做小贩子的不一定光卖青货,什么货能赚到钱就拿什么货卖,如果是卖荸荠或者是卖甘蔗,上船收工就不会早了,下午还要到弄堂里、居民点上去叫卖。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妈妈和秋红一起上船时,看到秋红姐姐眼眶红红的,像是哭过的样子。晚上听妈妈告诉爸爸说:“秋红今天在街上遇到一个本庄上的人,那个人是她的未婚男将的堂哥。才来了十几天,在街上拾荒。说是晓得她婆家在江西的地址。是在一个什么开荒的农场,已经落下了户口,还说那边还在收人,他也想去,就是没得路费。” “这是个好事,那个人住在那里?”
“他是一个人跟人家船过来的,人家的船在乡下扒河蚌,他晚上就在桥洞里过宿。我告诉他我们停船的地方了,他说明天晚上来找我们。”(下一章节:江西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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