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的精妙文字好在哪？

红旗舞东风

毕飞宇那话儿（1）

中山市教研室 张华

【张按】2017年4月24日，在全国第三届“三新”作文教学研讨会上，我们邀请了著名作家毕飞宇来作报告。之所以邀请毕飞宇，完全是我出的馊主意，也是我的私心作祟。按照流行的命名法则，毕飞宇的粉丝称作“雨丝”再合适不过了；作为一根铁杆雨丝，我对毕飞宇的报告是有相当把握的。果然，那个叫“毕飞宇”的小说家，在现场引发了众多语文教师的追捧和追问，场面一度火爆，毕飞宇都快操架不住了，有赖于主持人袁源的“发言限制令”，才算是脱了干系。多年来，我喜欢收集毕飞宇的说话语录，也喜欢摘抄毕飞宇的精妙文字，这些语录和文字，常常能撩拨我的诸多思绪。既然毕飞宇在中山这么火热，好吧，火都旺了，我就趁热把我的语录珍藏，分享给喜欢我的朋友们吧，是为《毕飞宇那话儿》。

话还得从1998年说起。

是一个春天还是秋天？完全没印象了，我在图书馆翻一本文学杂志，鬼使神差读了一个短篇，没想到像打了鸡血般，立刻亢奋不已，狂躁得很。靠，想不到小说语言还可以这样不按规矩出牌的，肆意妄为，还胆大包天，逆天了不是？于是就死心塌地记住了“毕飞宇”这个名字。

那时候，没有网络，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毕飞宇的其他小说，但我坚信还有的，于是就把《花城》《钟山》《收获》《十月》《人民文学》等许多文学期刊的12期抱来，摊在桌面上，在那些全年目录中，一个一个名字看下去，搜索“毕飞宇”三个字，然后，再去找到毕飞宇来读。再后来，竟然走狗屎运地在图书馆的一个角落里碰到了毕飞宇的小说集《慌乱的指头》，于是贪得无厌地一口气读了下去。就在这本书的封底，我依然记得，安静地躺着毕飞宇的一句语录：“我觉得，人在写作时很体面。”旁边还非常撩人地配上了一副坐着、十指交叉、眼神迷离的帅气愣头青。毫无疑问，这就是毕飞宇这厮。这句很独特的话，我当下就读懂了：写作是最迷人的行为艺术，它的体面不是光鲜与亮丽，而是沉迷于文字世界的那种静谧和安详。后来我知道，这种体面，为毕飞宇早期迷茫而受挫的写作，带来了无穷的精神力量。

客观地说，毕飞宇的小说里有什么精彩故事，对我而言，完全是一笔糊涂账，而且我敢肯定，你要是抱着追狗血剧情的态度去读毕飞宇，你早晚是要因失望而骂娘的。在毕飞宇这里，故事不是最重要的，我是被他的语言牵引着读他的小说的。毕飞宇的语言真的是仙人放屁，非同凡响，这一点，连毕飞宇都很谦虚地承认过，他说：“语言给了我快乐，在应用语言的过程当中。我一点一点的能振奋起来，写的时候体重越来越轻、血液越来越快，这种感觉我有。如果逼着我说，必须说你有天赋，那我就说我就有吧。”不知道你看出来没有，说到底，面对语言，毕飞宇还是既心高又气傲的，表面上谦卑内心里飞扬跋扈得很。就在前几天，趁着跟毕飞宇单独聊天的时候，我说：“毕老师，你的读者只有两种，一种是没心没肺的，一种是痴迷不已的。”毕飞宇嘿了一下，没说啥。我想告诉他，我属于后一种。直到今天，我对天发誓，我没有如此痴迷于一个人的文字。在我看来，真正喜欢毕飞宇小说的人，其实都是因为痴迷于他的语言。毕飞宇有一种本领，就是隔三差五地来那么两下子，让你的阅读感觉，突然紧张起来，进而舒张开来，卷舒之间，相当闹心，让你欲罢不能，却又甘于沉沦其中。

毕飞宇谦虚得很对，他就是有语言天赋的那一路小说人。汪曾祺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

大学里写当代文学课程的作业时，我率性而执拗地就写了毕飞宇。我们的当代文学老师，一位中国当代文学博士生，女的，名字叫“李俏梅”，年轻，人长得像名字一样俊雅，可很遗憾，她竟然不知道毕飞宇。你知道，对于正处于青春期的男人来说，这在精神上是多么地寂寥呀，我那时很伤怀，我觉得李老师不应该不知道，于是仗着自己的偏爱，一个劲地怂恿她去读一读毕飞宇。敬爱的李老师，不知道你还记得当时这一幕否？

那时候，毕飞宇的声名并没有鹊起，能不能鹊起，我不知道，我也不关心。我独自享受着我读毕飞宇的那份如同便秘消失后的痛快感觉。可是，人算到底不如天算，真想不到，毕飞宇竟然“哔”的一生，还真的“飞”向了“宇”宙，一会儿获冯牧文学奖，一会儿获鲁迅文学家，一会儿又获亚洲文学奖，再后来，直接斩获茅盾文学奖。一路昂扬，气焰相当嚣张。

想起来了，毕飞宇曾给冯唐灌输过一个价值观，在冯唐问如何看待“不朽”两个字时，毕飞宇说：“最简单的办法是别去想那些不朽，听从内心的热爱比去想那些所谓的不朽要来得可靠。不朽不是作家自己在书房里面创造出来的，是一个作家的才华、时代、文化背景和整个世界历史的脉络共同合谋让你不朽。”听听这话，俨然一副世事洞明的样子。其实，我更在意的是“毕飞宇”三个字。这里头说明了什么？一个人，名字要取得有劲道。在历史的深处，名字就是你的宿命。毛泽东就是毛泽东，邓小平就是邓小平，如果“毛泽东”，不叫“泽东”，你还能叫出啥名字？揣摩下，感觉毛主席天生就该叫“毛泽东”。倘若叫“毛小平”，历史还真不是那个味。说起来，很可怜，我曾一度怀疑自己的阅读品味，很多人看了毕飞宇的作品，并没有表现出我所期待的惊喜。那时候，“众人皆醉而我独醒”的屈原气质常在我身上，哗啦啦的，来回流淌。可现在不同了，晴朗了，形势一片大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了，文坛内外，也惟“宇”莽莽了。这让我对自己的阅读品味重拾了一份自信。

我还是相信我的眼睛和舌头的。

很多人以为，毕飞宇是凭借小说家的才华扬名立世的。

很抱歉，我不这么看。这么多年跟踪毕飞宇下来，我发现，我们都被毕飞宇的小说成就骗了。我很想告诉大家一个秘密，其实毕飞宇首先是一个出色的思想者，其次才是一个天才的小说家。我想说，思想是小说家的第一才华。其实，思想这玩意儿，也没什么特别，人人都有；差距就在于是否有敏感而强烈的“思想意识”。毕飞宇他就有。在一次讲座中，毕飞宇就近乎叫嚣地说过：“作家怎么可以不思考呢？……作家主动放弃思考能力是危险的，最终，你只能从众、随大流、人云亦云，成为一个鲁迅所痛恨的、面目可憎的‘帮闲’。”

毕飞宇是乎对任何问题都有过思考，这还不算，最让人气愤的是，他的思考总是那么别致，算不算标新，但总有一股子吸引人的味道，经得起你的咀嚼。比如谈到“写小说”，毕飞宇是这样发表思想的：“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对一个写小说的人来说，找到自己的身体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谈“写作感觉”的人一抓一大把，但是直接将“身体”搬出来说事的，我要说，还就是他毕飞宇。不仅如此，毕飞宇还能找到论据，或者说，他还能用身体理论去解读作家，比如他说：“我觉得鲁迅的文章有一个特点，腰腹的力量特别大，它总能翻身。”看到没有，“腰腹”出来了。亲爱的朋友，请你不要小看“腰腹”这俩字，没有这种思考力，你是找不到这两个字的。说起“莫言”，很多人都是个话痨，总能没完没了，但毕飞宇是这么说的：“莫言的才能是多方面的，但是有一条，也许专家们不同意，可我坚持认为，是对身体丰沛而又精微的感知力让莫言成了莫言。”毕飞宇又拿“身体”说事了，其实这还不是关键，毕飞宇的话，之所以有一种表达的冲击力，关键还在于他背后的“认识”，认识是什么？认识就是思想。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