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来根分家 来根寄宿到舅爷爷家上私塾,只上了一年就上不下去了,一天他舅爷爷特地过来跟等娣子说:“你还是将来根弄回来吧,他在那里念书又不用心,还整天在外面惹祸。庄上有两个富家子弟把他教坏了,先生也拿他们没办法,先生打他们,他们竟敢合起心来打先生。有一回他们还将人家十多岁的小姑娘裤子脱下来打屁股,连先生都被人家臭骂了一顿,害得我跟人家说了许多好话。先生说,这几个学生不走,他那私塾就办不成了。”等娣子听了后才觉得让他去念书是走错了一步棋,如果叫他跟着四小在家里看牛,绝对不会变成这样子。第二天就跟二宝撑船过去将他的铺盖卷了回来。 第二年,用牛耕田的活儿就全都交给了四小,来根跟在后面刈青草喂牛,等娣子原以为四小管得住他,他原先在家里是挺服四小的。哪晓得他这一年变化太大了,四小说的话也不管用。有时候耕田的牛放晌歇气了,按规矩,看牛的人必须在田头准备好了刚刈来的青草给牛吃,可这时却不晓得他跑哪去了。四小只能自己去刈点儿让牛先充下饥。后来这情况让等娣子知道了,她跟四小说:“以后再这样,你可以揍他。”说是这么说,四小哪敢,哪有伙计打少东家的。后来,二宝在田头看风车时也会在就近刈些牛吃的草,叫来根自己背过去。 来根是二十二岁的那年成的家,媳妇就是自家门内的桂珍子。本来,像他们这样的人家,结婚成家还可以早一些的,因为桂珍子比他小四岁,发育又比较迟,到了十八岁时才长得像个大姑娘。这桩婚姻算是等娣子和二宝两个人包办的,来根并不情愿,其中原因倒也不是桂珍子生得不“痛”(方言:漂亮的意思),而是他早熟,他嫌她小。等娣子觉得桂珍子这丫头特别能干,且通情达理,自己的儿子文不像秀才武不像兵,也差不多是个二流子,至今都不肯学做重活儿,她相信,以后桂珍能管得住他,能帮他守住这份家业。对这样的安排,秦二宝自然不会的什么意见。 后来还真的印证了等娣子原来的期望,结婚后两口子感情很好,来根还特别听婆娘的话,等娣子想要他做什么事都是暗地里叫桂珍子去跟他说。 婚后第二年的一天晚上,等娣子跟二宝商议说:“为了来根这小伙能够成人,我想给他们小两口压一下担子。” 二宝好像猜到了她的心思,就说:“难不成你想跟他们分家?” “你猜得不错,我是想把他们分出去,不能再让他们在大树下乘凉。俗话说:分家三年不见天,毛毛雨儿当阵烟,只有将锅腔支到他们的肋骨里才会有心思,人是个个都想发财的,把他们分出去了,他们就会自跌跟头自爬起,好好地打理自己的小日子。 我看桂珍子这丫头有心计肯定能把来根调教好。” “我看这样行,先试试看,实在不行再合起来过。你打算怎么分。” “原来刘家的十六七亩田全部分给他们,你家原来的田加上前年新买的那四亩田归我们,这边的房子和那部风车也留给他们,我们带着龙锁住到你家屋里,牛也由我们带走。这样好像龙锁的份子少了些,不过,我们还不曾老得做不动,再过几年我们还能再买几亩田替龙锁成个家。” 对于这样的安排,二宝觉得挺合情合理,来根姓刘,刘家的田产到任何时候都要应该归他,于是他就说:“这样好。这样我们也可以省点心了,等到那一天他们有了孩子我们再帮着带。” 这事情,等娣子是先跟桂珍子说的。她听了爸妈要将这么多的家当交给他们,心里自然欢喜不尽。那时过日子不容易,成了家的大儿子早晚都是要被分出去的,因为有些家庭后面还都有几个未成年的弟妹,大儿子能分得的财产是十分有限的,有的穷人家不但没什么家产分给他们,还要分给他们一部分债务。虽然这样,但来根听了还是一百个不答应,他是不想当这个家,哪有现在这样一点心事不担快活。后来经不住细婆娘反复开导,还是按照等娣子的计划分开了。 那年,二十七岁的四小也在等娣子的撮合下,找了个本庄的姑娘成了家。他在这个家庭里做了这么多年的长工,等娣子觉得不帮他成个家对不起他。那姑娘叫翠香比四小小五岁,只比桂珍子大了一岁,长得还挺秀气,就是脸上有几颗白麻子。 分家后的刘来根,仍然想留四小在家里做,桂珍子觉得就种了这么点儿田,自己还有风车,没必要再寻个长工了。后来还是二宝给他们出了个主意,叫来根这边租五亩田给四小夫妻种。 他家原来那部老风车也在三年前改成了比以前轻便得多的洋风车,洋车是可以根据需要随意挪动的。因此,这两家虽然是分了家,但还是合用这部洋车灌溉,爸妈家那边养着牛,这边所有耕田耙地的活儿也由二宝包下了。 十一,土地改革 刘来根二十八岁的那年经历了他人生中的一次大转折,那年在土地改革中他家被分掉八亩田,理所当然地被定为富农。 那一年是抗战胜利后的第二年。这里是新四军的老根据地。这次运动叫土地复查,按照村里的人口平均每人只有三亩多地,虽然刘来根此时已经有了一个叫狗丫头的三岁大的儿子,但三口人的份额只应该九亩多,多下来的就要分给没田地的人家,这在当时叫“铲墩子填塘儿”。不过,他家也算不上是大户,只是分掉八亩田,房子和风车都没动。庄上只有张荣富一家被定为地主,那户人家不但被分掉好几十亩田,连瓦房、洋车、耕牛也全部分给了贫农、下中农。为了挖出他家的“浮财”(即金银首饰),老夫妻两个还被农会和贫农团的干部吊打了好几回。 等娣子和秦二宝的田产差不多不进不出,按当时的政策只能定为中农,庄上有人要把等娣子也定成富农,理由是刘来根的那些田产全是她家的祖产。幸好,已经当上了农会长的连成力排众议为她解了围,他说:“大家不能瞎来,等娣子算是“跨午槛”进了秦家,当然要跟那边定成份。” 陈宝山因为在当保长期间又巧取豪夺地买进了十多亩田,这次分掉的田比来根家还多些,理所当然地也被定成富农。保长也当不成了,听说上面还要审查他在敌伪时期通敌当汉奸的政治问题。那段时期,日本鬼子盘据在县城内,经常带着“和平军”(伪军)下乡扫荡,乡下又活跃着一支共产党的地方武装,那些当保长的人大都是两面逢迎,严格地审查起来,个个都有通敌的嫌疑。 四小家租种的来根家的五亩田正好就近分给了他。连成家也分得了他家的三亩田,那时王婶还在,王婶不肯要,说:“家边邻居的,怎好意思分人家的田,还是桂珍子劝她说:“就是你家不要,还是要分给别人家,你家要了,靠着我家的田,我家的洋车将来还能替你家带水。” 那年秋后,国、共内战全面爆发,新四军主力部队北撤,这里又成了“国民政府”的天下。不过,共产党的地方武装还留在这里的广大农村中坚持斗争,他们依靠刚刚翻了身的贫农、下中农,继续发动群众,保卫胜利果实。 一门心思想向贫下中家反攻倒算的地主富农们,纷纷躲进县城,为了能与活跃在农村的民兵、联防队抗衡,他们在国民党地方政府的扶植下组建了自己的地主武装——还乡团。 陈宝山是庄上第一个去县城当上还乡团的。后来又陆续招募了几个原来跟着他吃香喝辣的狗腿子。张荣富家的女儿和女婿也去了,那女儿就是陈宝山十几年前的老相好。那女婿也是个富农。那些人一时利令智昏,以为天又变回来了,他们做梦都想从泥腿子手中夺回被分掉的田产。 庄上还有几个跟刘来根一样的小富农,虽然心里也想有一天能够重新过上原来的好日子。但那些人胆小,没人敢去县城参加还乡团。那边就秘密地派人下乡争取他们入伙,有一天夜里,刘来根家里也来过两个人,桂珍子跟他们说:“我家来根这些天打摆子(虐疾病),连走路都走不动,等好了再说。” 后来,隔壁的连成知道了这情况就跟来根夫妻说:“以后再有人来,你就大声地咳几声,我叫民兵将他们抓起来。”他们听了更觉得惶惶不可终日。那时抓到一个“电线杆子”(指还乡团派出来的奸细)是要就地正法的。桂珍子就跟来根商议说:“万万不可,我们两边都不能得罪,不如我们也弄船上江南去躲一段日子,由他们水牛力大拉下河,黄牛力大拉上岸,我们跟哪个都是做老百姓。”说实话,他们这一家对共产党还是有好感的,他们受够日本人和国民党的气,这些年来,新四军在这里的一些亲民作风他们也都有目共睹的。虽然共产党共了他们的产,但他们对共产党却恨不起来。 后来没过几天,庄上与来根家一样情况的人,大都在自家船上苫起草棚子,带着全家老小远走高飞了。 来根离家的那天,等娣子眼泪咕咕地给了他们五块洋钱,她嘱咐说:“你们从小就没上过江南,就去跟人家学着做点小生意吧,等这边太平了早点回来。还有,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你们都要将狗丫头照顾好。” 十二,漂泊上海 抗战胜利后的江南,又成了国民党的天下,那里与曾是根据地的苏北相比要“太平”得多。 从来没上过江南的来根夫妇,一开始,他们全然不知道能在那块陌生的地方做些什么行当。幸好,他们在途中就不停地向人打听,那些同行的小船,大都有着与他们一样的苦衷,其中有些人是曾多次在江南打拼过的。有人告诉他们:没上过江南的人可以先奔上海,到了那里,只要有力气肯吃苦,管嘴绝对没问题。那里拾荒的、拉黄包车和拉板车的有很多是苏北过去的人,如果你船上有点本钱还可以做点小生意,哪怕是每天去批发市场去打上一担青货,挑到小菜场上去零卖,也能赚到管嘴的钱。 后来,他们还真的在上海做起了菜贩子。上海周边有许多蔬菜批发市场,每天凌晨三四点钟(夏天还会更早些),郊区的菜农就用板车将应时的新鲜蔬菜拉过来参加交易。菜贩子们都能在那里以批发价格买到一担蔬菜,接着就大步流星地将菜挑到市区的菜市场里去赶早市。因为路途不近,到市中心的菜场有七八里远,刘来根在家里又没挑过重担子,他只能选择一些七八十斤就够卖一个上午的品种。有时候,到了中午了,菜市场已经下市,批发进来的蔬菜还没卖完,他就要挑着担子到弄堂或棚户区里去叫卖。桂珍子要照看才三岁的狗丫头,只能带着他在靠近停船的地方捡点破烂。 一个多月后,来根在街上遇到一个刚从苏北过来的本庄人,那人告诉他:“你知道吗?你走了没几天庄上就出大事了,先是荣富家的女婿夜里潜回庄上招人,被民兵逮住了,送到区政府(那时还是地下党组织)后被枪毙了。后来,还乡团那边派了四个人来,他们带着枪在夜里悄悄地摸上庄,将连成和另外一个贫农团的团长抓走了。没过几天就被还乡团在县城杀害了,听说杀他们两个人时用是一把钝菜刀。” 晚上,来根将听来的消息说给桂珍子听时,桂珍子说:“这下王奶奶要伤心死了,孙子三年前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前年又死了媳妇,如今儿子又被人杀害了,她一个人还怎么过。”来根说:“听说金锁被抓走没几天,就在一次战斗中阵亡了。现在他们一家就剩下王奶奶一个人了” 果然,没隔几天,他们就听人说,王奶奶也不在了,她听到儿子的死讯后哭得晕过去几回,后来就一病不起,临走的一段时间还是妈妈等娣子服侍的,丧事也是二宝夫妻帮着她的一个本家侄儿料理的。 他们在上海过了春节后,来根又卖了几个月螺蛳,这时,桂珍子也有活儿做了,因为批发上船的螺蛳要一只一只地剪掉屁股才能上市,因此,她天天要在船上剪好几十斤螺蛳。剪螺蛳屁股是个特别累人的活儿,那时还不曾有老虎钳子,都是用的一种特制的专门用来剪螺蛳的剪子,即使戴着帆布手套,还会弄得满手的血泡。 到了夏天,他们就又卖起了时令瓜果,那时虽然还不曾有塑料大棚,但南方的气候要比苏北暖和些,应时的蔬菜瓜果上市也早,上海人喜欢刚上市的鲜货,即使价钱高得离谱也有人卖,菜贩子们也能多赚一点。 他们在上海混过了第二个夏天后,桂珍子告诉来根,船上除了妈妈给的五块洋钱没动,他们还余下了一些钱。 那年秋天,他们听街上人说,国民党和共产党在北方打了好几个大仗,国民党节节败退,整个长江以北都快要成为共产党的天下了。他们预感到马上就能回家与父母团聚了,他们渴望的天下太平的日子已经离他们不远了。 一转眼又到了冬天,一阵北风过后,繁华的马路上又飞舞起梧桐的落叶。他们听说新四军(这里习惯将共产党的部队叫新四军)的主力部队已经打回了苏北,家乡的县城也解放了,要不是桂珍子这一向身子不舒服,没力气行船,他们就会将船行回苏北去过年了。 一天晚上,来根从街上回船,告诉桂珍子一件想不到的事情。他说: “真想不到,你知道我今天在街上遇到谁吗?” “又遇到庄上的哪个了?”桂珍子估计他遇到的就是本庄上的人。 “陈宝山!” “啊?他怎么也来了?” “那边国民党的部队全都被打跑了,还乡团的人大都被抓起来了,他是逃出来的。你想他身上还背着两条人命,如果不溜出来,共产党能放过他?” “那他现在住那里?” “没地方住,我遇到他时,他背着个拾荒的篮子,脸上脏兮兮的,鼻孔、眼塘里全是黑灰。他说他出来时什么东西都没带,现在只能在这里拾荒管嘴,晚上在桥洞里过夜。他还问我船泊在什么地方,想上我船上借宿,我没敢告诉他。” “当然不能告诉他了,当初我们躲到上海就是为了躲他。现在更不能惹他了。” 夫妻俩感叹,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不到只过了二年多的时间,这世道又翻过来了。他们为此暗自庆幸,当初逃亡江南的这步棋算是走对了。 十三,又遭变故 十多天前,桂珍子发了一次高烧,身上发现了一些玫瑰色的斑点。他们起先并没在意,船上的人伤风感冒并不稀奇。后来,发起烧来就经久不退,不想吃茶饭,人也日渐消瘦。上海的大医院他们去不起,听邻船上人说,郊区镇上有个老中医,看病有本事,还不狠钱。来根就一个人将船摇到那个郊区的小镇。 老中医的私人诊所就设在他自己家里,那是一幢江南常见的临河而居的小楼。前门对着一条狭窄的用石板铺就的小街,后面有石级通向河面上的私家水码头,来根就将小船泊在水码头旁边。小河本来就不宽,两边的小楼又将她挤成了一条幽深的狭谷,河中流水湍急。幸好,石头砌成的驳岸上有几个专门用来系船的铁环,能将船牢牢地停靠在石壁下面。 桂珍子是来根从石级上一步一步地背到老中医面前的。那人留着好长的胡子,身穿一件灰色的棉袍,还戴着一副没边框的老花镜。老中医先询问了一会病情,接着就给病人搭了好长时间的脉,中医对病情的诊断凭的就是望、闻、问、切,最关键的一道程序就是切脉。切过会儿脉后,他才抬起头来对来根说:“你婆娘这病不好治,她得的是伤寒,即使用最好药调理,也不一定能好得起来,你看着办,如果想在我这里看,我就给你开方子。” 那老先生话中的意思来根听得懂,桂珍子得的这病有可能会让他倾家荡产人财两空,他想到船上还有妈妈给的五块洋钱,便底气十足地说:“肯定看,我船上有钱。”他不知道他这话是犯了求医者的大忌,那时有句俗语说:先生门前无富客,宰相门前没穷亲,意思是说看病的人有钱也要在医生面前装穷,否则的话,会受到一些不良医生的痛宰。那一次,诊费加药费,便花去了不到一块大洋。 后来,桂珍子连续吃了好几副汤药,病情也不见好转。一天晚上,好几天不进汤水的她突然好像有了点精神,她意识到这可能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于是她便对来根说: “明天那药我不喝了,我这病怕是看不好了,记得我奶奶就是得这种病死的,那时将这种病叫“烂肠瘟”,你说人的肠子都都烂了,就是遇到神仙也看不好。妈妈临走时也说过,人的寿命是有定数的,‘阎王叫你三更死,绝不拖到五更亡’,我看你就别再不死心了,留点儿钱为我准备后事吧。再说,你们父子俩还要过日子。” “你别瞎想,我看你今天就比昨天好多了,那老先生还说明天再换几味药试试呢” “他那是看你钱还没花光。不过我们也不能怨人家,常言说:看病看病,看得到病看不到命。我们还是认命吧。这些天我想了许多,明天你就将船摇到镇子旁边的乡下去,我一倒下你就替我在镇上买口薄皮棺材,请当地人帮忙先把我临时安放在这边的乱坟地上。尔后,你就带着儿子乘帮船回江北,船先丢在这边,请个人照看几天。你回去后将狗丫头交给他奶奶,再跟我爸一起过来弄船,顺便将我带回去安葬。” 说到这里,她如释重负地叹了声气,便再也不说话了,没过多会儿就像是进入了弥留状态。 夜深了,外面下起了大雪,不时有雪花从船棚子的缝隙中钻进船舱。五岁的狗丫头睡得很沉,昨晚桂珍子是等他睡着了才向来根交代后事的,他哪里晓得他就要成为没娘的孩子了。那张挂在棚顶上的马灯,因为点的时间长了,玻璃罩子已被熏黑,船舱里光线幽暗凄冷。来根一夜没睡,过一会儿就轻声地问桂珍子一句“还觉得哪儿疼吗?”桂珍子好像一句都没听见。他抓着她的一只手腕,感觉到她的脉博还在动,她分明是在顽强挣扎,想尽量在人世间多陪他一会儿。 到天快亮时,来根才迷糊了一小会儿。待他醒来时,发觉他抓着的那只手已经凉了。她是趁他没注意时走的,她昨晚已算是跟他告过别了。于是,他便情不自禁地抱着她泪如泉涌。他不敢放出大声,他想让儿子再睡会儿。 后来,他烧了些热水为她擦了身子,还给她穿上了四年前当新娘穿过的红棉袄。做过了这些他才将熟睡中的儿子叫醒,父子俩抱头痛哭到天亮。 丧事全是按照桂珍子的嘱咐办的,只是买棺材时来根几乎倾其所有为她买了一口棺材铺里最好的。他怕薄皮棺材放在露天里不安全,他看到过乱地上一群野狗在撕咬流浪者的尸体。 出殡的那天,雪后初晴,乱坟岗上的衰草在寒风中瑟瑟颤抖。来根找了几个在当地种田的苏北人帮忙,他们先在荒草皮丛中清理出一块平地,然后才将棺材安放上去。按照苏北家乡的习俗,棺盖上的那根最长的系着红布条的铁钉悬而未钉,因为那根钉要得到死者娘家人的认可才能将其钉进去。 做过了这一切,已经快到了农历的小年,此时他们父子俩还来得及赶回苏北去过年。来根想到反正是来不及过来行船了,不如就在这里再陪桂珍子过个年吧。也让苏北的爹妈们继续被蒙在鼓里过个安逸年。 除夕的那天上午,来根在镇上买了些米面,除了没买爆仗往常过年常备的年货也都买了些。下午,他又将船摇到那个乱坟葬的河边上。 夜里,从镇上传来的爆竹声此起彼伏。来根搂抱着儿子,思绪万千,辗转难眠。这些年桂珍子已经成了他的主心骨,他不知道失去她的日子以后怎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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